话说宝林上床,见宝珠玉山推倒,云护香封,叫道:“宝珠,宝珠!醒醒罢!”连叫两声。宝珠从梦中惊醒,开眼看时,见是姐姐,赶忙坐起身来,一手掠着髩鸦,含笑说道:“姐姐此刻怎么来的?”紫云已送上茶来。
宝珠被宝林上下细细一看,见他云鬓微松,脸潮犹晕,一段风流娇媚,令人魂消。暗想这等一个美貌,如何不动情?也不能怪他。但是他终日在外边,与男人相处,若不驾驭一番,将来弄出笑话来就迟了。冷笑一声道:“好女孩子,做得好事!还不替我跪下来!”宝珠一时不知头绪,只道日间事犯了,吓得站起身来道:“姐姐,妹妹没有干错了事。”宝林将案桌一拍,道:“你还不跪么?”
宝林气性严厉非常,妹子兄弟,要打就打。此刻见他动怒,怎敢违拗?只得对住他双膝跪下。宝林问他:“你知罪么?”宝珠道:“妹子实在不知道。”宝林道:“取戒尺来,打了再告你!”宝珠道:“好姐姐,妹子真没有犯法,不知所为何事?”宝林道:“你敢不服么?”将花笺在袖中取出,向地一掷,道:“好女孩子,太不顾体面!”宝珠拾起来一看,不觉两颊飞红,半言不发。
宝林不容分说,将他手扯过来,重重的打了二十。可怜春笋尖尖,俱皆青赤,在地下哭泣求饶。宝林那里肯听?紫云两个都吓呆了。宝林向紫云道:“出去取家法来伺候!”他二人怎敢不遵?就忙忙的出去,到大小姐房内,取了家法,走到正房,见夫人正在解手,急急的说了一句道:“太太不好了,大小姐打小姐呢!”夫人又不得就进去,心中空自着急,说道:“又为什么事?林儿真不安分!”
再说宝珠见取了家法进来,格外惧怕,哀求道:“好姐姐!都怪妹子不是,饶我一次罢!妹子身子不好,打不得了!”宝林喝令紫云、绿云将春凳移过来,扶起宝珠,伏在凳上,二人按定。宝林取过家法来动手,宝珠实在忍痛不过,哀求道:“好姐姐!妹子年纪轻,就有天大的不是,求你还看爹的分上罢!”又哭道:“妹子实情受不起!姐姐定不肯饶恕,就取带子勒死我罢!”
宝林只当不听见。宝珠急了,痛哭道:“爹呀!你到那里去了?你这重担子,我也难挑。你不如带了我去罢!一点不是,姐姐非打即骂,他那里知道我的苦楚?”宝林听见此话,不觉心里一酸,手就软了,将家法一掷,回身坐下,也就落下泪来。
紫云扶起宝珠,仍然跪下,低头只是哭泣。宝林用手帕拭去泪痕,勉强问道:“谁叫你不顾体面?下回还敢不敢?”宝珠道:“真不敢了!如再有不是,姐姐就打死妹子,总不敢怨的!”正说着,只听外间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我同苦命的孩子一搭儿去,让你们好过受用日子!”
夫人带哭带嚷,跌跌的跨进房来,不由分说,向地下拉起宝珠,望椅子上一拉,把宝珠搂在怀里,道:“打坏那里了?”又指着宝林,气喘喘的道:“我的姑太太!你就留我多活几年罢!”又对宝珠道:“好孩子,姐姐得罪你,你看娘分上,娘陪不是!到底为着何事?我不懂得。”宝珠流泪道:“娘说那里话来!是我的不是,不怪姐姐。但是我的爹那里去了?娘!我要爹爹呢!”
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下,道:“孩子!你很心痴!爹去了,把你同娘撇下来。如有他在,你也不得受人欺负!”说着,母子相抱大哭。宝林见妹子如此,也难为情,似乎今日太打重了,听见母亲言语,又不敢辨白,此刻也是泪垂满面。紫云见三个难解难分,又不敢上前解劝,只得暗暗出去,请了姨娘进来。姨娘取了一杯桂圆汤,送到夫人面前,金子拧了一把毛巾伺候。紫云捧支水烟袋站在一边。姨娘忙陪笑道:“太太别为他们操心。孩子不好,也是要打的,姐姐管的是正理。”
夫人此时舍不得宝珠,又不便过于责备宝林,一肚脾气,正无处发泄。听见姨娘说话,不由大怒,用手巾拭了泪痕,接过烟袋,吸了一袋,劈面对姨娘啐了一口,道:“你得了失心病,还是做春梦?你的肚皮好,生下好孩子来,人不如你!我这个宝珠,胜过儿子百倍,真比宝贝还贵重,我全家靠他过日子呢!他有点长短,我先是个死!你只知道打牌吃饭,知道享的谁的福?”骂得姨娘闭口无言,只得回身来劝大小姐出去。
夫人代宝珠拭了泪,劝他吃了两口龙眼汤,见无人在面前,对宝珠道:“好孩子,你不要生气!这个坏丫头,在家能有几天?明年李家就要娶了。那时让你为尊,谁敢委屈你!”宝珠道:“娘说什么话!姐姐是家里不能少的,等兄弟大了才能放他出阁,娘千万不可错了主意!若没有他,我更难处置了。”夫人又劝了许多言语,哄他住了哭,要候他睡下,方才出去。宝珠不肯,夫人就亲手替他除花卸朵,脱了衣服,解去鞋脚,看他上床,将锦被替他盖上,又拍了几下,说:“睡罢,我去了。”宝珠道:“娘走好了!”
夫人答应出房,又叮嘱紫云几句,吩咐今夜不要关门。金子掌灯照着,紫云一直送至正房,回去各处检点一番,同绿云进房,说道:“今日不要睡,太太是必来的,我们下象棋罢!”到了四鼓以后,果然夫人又来一回,问了紫云两句话,也就出去了。宝珠在床,睡了片时,想起心事,又哭了一会。次日十点钟,方才起身。梳洗已毕,闷闷的坐在房中。
夫人进来闲谈,一同吃了饭,夫人就在右首炕上吸烟。只听云板声敲,紫云、金子两个出来一看,见夫人房中寿儿在外说道:“姑老爷来了,请姐姐回一声。”原来宝珠房中,闲人不敢擅入,事事来回,都敲云板。紫云进来回了,夫人又替宝珠更衣,随着夫人一同出来。到了正房,李墨卿上前见了姑母,又与宝珠见过,吃了一回茶烟,谈了几句闲话,对宝珠道:“文卿一同来的,在花厅上,你令兄陪着他呢,我们出去坐罢!”辞过夫人,二人起身。
宝珠又进去叫了一声姐姐,与墨卿到了花厅,大家相见让坐。宝珠见桌上两副对子,问道:“谁的对子?”墨卿道:“你倒忘了么?请你改正改正。”宝珠笑道:“好快当。”展开一看,李墨卿的是集《西厢》两句:
翠裙鸳绣金莲小,红袖鸾绡玉笋长。
再者文卿的,也是集句:
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宝珠看过,微微笑道:“过誉了。”文卿道:“你的写成了没有?”宝珠道:“我没有做,我倒忘了。”文卿道:“你太无趣!过日入时快写起来,去赴老刘之约。”宝珠道:“你们请罢,我懒得去。”墨卿道:“你不可过于执意,昨日又??你先走,今日再不去,老刘面子下不来。”文卿道:“谁愿去吗?刘三是个恶人,有造祸之才,也不可过于削他面子。”宝珠道:“倒委屈你了。”随唤书童喜儿取了对子来,宝珠提笔,一挥而就,又落款巡花都御史。二人道:“妙极!妙极!”又朗诵一遍道:
月自恋花花恋月,卿须怜我我怜卿。
墨卿笑道:“秀卿于月卿,有情极了,还在我们面前假惺惺的!看这副对子,可被我们识破了。”依仁道:“才情二字是联的,舍弟有才,所以就有情了。”坐了一会,吩咐套车。宝珠叫家人也替依仁备了车,自己入内,禀过夫人,又在姐姐面前撒个谎,才放出来,同众人上车,还是两个书童跟随到南小街来。
再说刘三公子同翠红宿了一夜,起身也有午后。柏忠进来陪住烧烟,刘公子道:“今日可要着人邀他们一邀。”柏忠道:“可以不必,他们大约必来的。”刘公子道:“小松儿实在标致!我少爷喜欢他。我看他,倒象个女子。”柏忠微微笑道:“少爷看他象女子,门下看他未必是个男人。他的面貌声音,都是美人态度,而且腰肢柔媚,体态娇娜,男子家那有这样丰韵?更有一件可疑,他走路与人不同,步子总不能放开,又踹不实,似乎脚疼,大约是裹过的,以门下细看,定然是一双窄窄金莲呢!”
翠红等道:“说破了,果然可疑。他年纪虽小,已是做官的人,怎么还戴耳坠子呢?”刘公子道:“我少爷同他顽一顽,就是死也甘心!柏忠,你想个法子,我有重赏!”柏忠道:“少爷,今日且试他一试,看怎样?”刘公子道:“怎么试法?”柏忠道:“少爷今日踹他的脚,故意装做失脚的光景,看他怎样?他是双小脚,必要疼痛的。再诱他睡下吸烟,捻他一捻,就知道了。那时门下再想个法子,不怕他不双手送来把少爷受用!”
刘公子大乐道:“好计好计!但小松儿是个御史,不好惹的。”柏忠道:“我们的声势,还怕人么?就有点小事,老大人当朝一品,岂怕他新进的一个无知也乎!”说着,把鼻子掠了一掠。刘公子大笑道:“胡乱通文,又该打了!”柏忠道:“区区小事,你的门下须要带点子书气呢!”正说得高兴,外面忽报诸位少爷到了。
只见李、许、松等四人踱进来,刘公子同三姊妹赶忙出迎,笑道:“信人,信人!”三姊妹也见过了,大家叙坐。柏忠道:“诸位大人在此,那有门下坐位?”刘公子道:“都是我的同年世交,不必拘礼,赏你坐罢。”墨卿道:“年兄快人,出口如箭。”刘公子见了宝珠,格外亲热,不住的问长问短。
文卿叫书童取过对子来,说道:“献丑了!”大家一看,赞不绝口。三姊妹谢了又谢。刘公子道:“我也每人送你们一副,但是不耐烦做。老忠时常咬文嚼字的,今日罚你做两副对句。”柏忠道:“门下受公子厚恩,虽汤火亦所不避。至于文墨之事,非我所长,只得有妨台命了!”刘公子道:“你方才还讲甚书气的?”宝珠笑道:“惟其有了书气,所以书有诗气。”刘公子道:“敢不做?把他磝出去!”
柏忠道:“少爷莫急!我来想。我还小时候做对子,是对过的,七个字实在不曾问津。”刘公子道:“你何不学诸年兄用个诗句子呢?”柏忠道:“这还可以。我念过两本《千家诗》的,连年有了事,就不在诗上讲究了。我就说个云淡风轻近午天,待少爷对一句罢。”公子道:“放你的屁!我少爷,对你的诗么?”柏忠道:“果然。。果然不敢劳尊。”刘公子道:“这句也不好,没有他们名字在内,重来重来!”
柏忠道:“就难了,留我细细的思索。”又唧唧哝哝的道:“又要诗句子,又要有他们名字在内,那里有这么巧呢?”闭着眼,摇着头,想了一会,忽然大笑道:“有了,有了!我想了一句好的。”不知好的是谁。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