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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警芳情密言传心事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第十回警芳情密言传心事夸大口无意露奸谋

话说宝珠到了李府,墨卿邀请入内,到上房,见了舅母问好,又谈了几件家事。李夫人道:“我新得一个戒指的花样,倒也好看,上边金链子有一尺多长呢。还有些小坠脚,是翡翠玛瑙洗的,小顽意儿,我在宝和楼打了十几对,明日着人来送大姑娘两对,送你紫云一对。”宝珠起身谢道:“又要舅母费心。”
正谈着,李公已踱进来,宝珠忙上前相见。李公笑道:“来了一会子了?”宝珠道:“适才同大哥一齐来的。”李公道:“在你家来的么?”宝珠道:“在许文卿处吃了饭来的。”李公道:“见许月庵没有?”宝珠道:“谈了好一会子呢。”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谈心,你头也该疼了。”宝珠也笑道:“真有点子腐气。我倒将二哥的喜事提了一句,老人家竟有许多推敲,好容易说得有点意思,说大世姊还可,要二哥发过科甲,才许过门。二世妹竟是个天仙化人,世界上少有的,轻易不肯许人家。”
李夫人道:“难道比我们大姑娘还好吗?”李公笑道:“同那个书呆子讲什么?秀卿、文翰明天托文卿在内里周旋,只要他夫人肯了,不怕此老作难。”墨卿笑道:“已同文卿说过的了。”李公道:“我明日再请张山人去走一趟。我家翠儿昨日已与你姐姐面订过了,也请张山人为媒罢。要热闹就再请几位,即如正詹事吴子梅,内阁学上周伯敬,左都御史赵砚农,都是几代世交,可以一约就到的。”
宝珠答应,李夫人定要留宝珠吃晚膳,宝珠道:“回去迟了,姐姐讲话呢。”李夫人道:“不妨,有我呢。”宝珠道:“舅母一定留我,着人回去说一声。”李夫人笑道:“你胆子太小,怕他干什么,他究竟怎么利害?”宝珠笑道:“打得利害呢。”李夫人道:“你倒做了官,他还打你么?你就给他打!”宝珠道:“敢吗?记得那天二更以后,到房里打我,把衣服脱了,单留个小褂子,拿藤条子乱打。我扬着袖子,让了下子,他倒说我回手,捆我起来,打了还要跪半会子呢。”李公笑道:“看他一个柔媚女郎,怎么倒有这些狠处,文翰明日格外小心为是,听听可怕不怕?”李夫人道:“男人没个女人收管,还要上天呢。”李公大笑。
闲谈一会,就在堂前用了晚饭。李公道:“早些送他回去罢,恐他姐姐讲话,就是他母亲也不放心呢。”宝珠谢了舅舅、舅母,墨卿送出来上车,跟班上马,李府又派了几名家丁送去。
宝珠回府,进了宅门,见内账房里灯烛辉煌,再到房门首一望,两旁丫环仆妇,手中执着家法,排列两行,宝林俊眼圆睁,长眉倒竖,恶恨恨坐在中间,松筠一言不发,两泪交流,惨凄凄跪在地下。原来松筠连日被依仁勾引在外顽耍,宝林知道了,正在问口供呢。
宝珠看见,吓得心惊胆碎,又不敢多问,更不敢插口,只得进来叫了一声姐姐。宝林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宝珠面如土色,回答不来。宝林知他胆小害怕,又见他低头而立,倒心里怜惜起来,反和着一分颜色,问了一句:“怎么不言语?”宝珠战兢兢的答道:“舅母定要留吃晚饭,扯住不放我,曾着人回来告诉姐姐的。”宝林点点头。
宝珠慢慢退了出去,到后边夫人房中来,见夫人正在落泪,宝珠不知头绪,只得呆呆的站在一旁。夫人命他坐下,一长一短,说依仁引诱筠儿出去顽笑,在大帐房里私用五十多两银子,你姐姐盘帐知道的,对起来,筠儿没有话讲,只得招认,你姐姐把他带到内帐房去了,打死了倒干净些,你去对姐姐讲去。宝珠道:“筠儿原是不好,也要慢慢的管教,万一打出事来,怎么对得起爹爹呢?”说着,也就用帕子拭泪。
夫人叹道:“这种下流东西,也丢爹的脸,还累你姊妹两个呢。”宝珠劝了两句,进去请他生母到来,劝宝林替筠儿讲情,自己就回房去了。改了妆,坐在案上看看公事,又同紫云闲谈,下了两盘棋。约有三更时候,着紫云先出去探看,众人可曾都睡。紫云进来说:“都睡熟了。”
宝珠轻移莲步,踱出房来,紫云提着绛红灯、水烟袋随在后边。到夫人房内,见大丫金子正替夫人烧烟,宝珠并不回避他们,夫人见宝珠出来,道:“好孩子,此时还不睡么?”宝珠道:“还同姐姐说话儿去。”夫人道:“不早了,快去快来罢。”宝珠答应。
走到后面,见两边房里几支大烛,照得满室光明,一人不见。宝珠到对房帐桌上坐下,将帐看了一看,又把书一翻,见有几幅花笺,宝珠取过来看,是词句,微吟道:
可怜我水晶帘下懒梳妆,算尽风流帐。撇了金钗,换了罗衣,解了明,背了银缸。但见那光分宝镜花容瘦,却不道响振金铃锦帐。香阳台上,撩人夜色凉。只怕梦魂中,何处见檀郎。
右调《倾杯玉芙蓉》
凝妆上翠楼,春光半收娇羞。笑解金翠裘,懒催鹦鹉唤梳头。亦任红绡遗恨,绿窗掩羞。曾记得背人隐语蹑莲钩,镜启菱花怕见容颜瘦,可怜春来绿水流,春归碧草愁,泪湿了咱衫袖。
右调《楚江罗带》
落款龙纹女史戏笔。
宝珠看罢,口中不言,心里暗笑,好个正经人!那天我做了两首诗,就打得那么利害,我今日也拿他起来,臊臊他的脸。又想使不得,他是得罪不得的,不必多事罢,对紫云道:“你瞧!”紫云也看了一遍,微微而笑道:“别惹他罢,没有好处。”
宝珠反复观玩,暗道姐姐才学真好,我们虽会做诗、填词,究竟总不如他说得有意味。他如妆个男人,还要胜我几倍呢!正看得出神,听见外间脚步细碎,已进房来,宝珠忙把花笺藏过。起身见彩云在前,提一盏明角灯,宝林淡妆素服,着一件藕白色罗衫,玉色百摺绸裙,瞖瞖婷婷的走来。宝珠道:“姐姐那里去的?”宝林坐下道:“在内帐房查帐。你才来么?”宝珠道:“才进来。”
彩云送上茶来,紫云正要装烟,宝林道:“你把烟袋给他自己吃罢。你同彩云到那边坐去罢。”紫云就知道他姊妹有要话商量,就扯了彩云一同出房。这里姊妹两个上炕,对面盘腿坐下,宝林道:“你今天何处去的?”宝珠道:“早间在许年伯那边,替舅舅家二哥说媒。”宝林道:“允没有?”宝珠道:“似有允意,还未定实呢。午后又同墨卿一齐回去见舅舅复命,舅舅说请张山人去再说呢。又对我讲蕃儿亲事,也请张山人为媒。”
宝林点点头,沉吟半晌道:“筠儿全不要好,在你看如何呢?同诗书是对头,专爱抡枪使棒,常随着几个保家的教习,同松勇在圈子里乱舞乱跳,连日又被五房大哥引诱出去,私用大帐房里五十八两银子。我看帐知道了,被我狠打一顿,知会帐房里,一文不许私付。又把门上老头儿松顺,叫进来痛骂一场,发出去叫总管打了四十。从此门口出入号簿,格外吩咐严紧,晚间上锁时交进来,再着总管内外查点人数,一点子疏防没有。就是家里这些帐房、管事,以及家丁人等,有几个很不妥当,我得暇总来着实整饬一番。你明天在五房大哥面前也要说几句。”宝珠道:“他本来不是人,虽说亦未必有用,他也不爱脸。”宝林道:“我倒替你愁,没有个接手的,你如何收场呢?”宝珠低着头,不说一句话。
宝林又叹口气道:“妹妹,我真舍不得你,终日提心吊胆,受人戏侮,为的谁来?”说着眼眶一红。宝珠一阵心酸,泪珠点点道:“姐姐也别为我操心,我顾一天是一天,各尽其心,对得住爹爹罢了。就是姐姐,也不可灰心,还照应他们,岁数大了,也该好些,万一到那顾不住的时候,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的了。”宝林道:“你的事总有我,你放心就是了。你的心事,除我之外,连娘都未必知道。好在你今年才十六岁,还小呢。”宝珠一句总不回答。
宝林叫道:“彩云,拧把手巾来。”彩云、彩霞赶忙进来,送手巾的,送茶的,紫云也来装烟。宝林道:“我们南小街那个银号管事的,甚不安分,明日换一个罢。”宝珠道:“那个管事的名叫蔡殿臣,是我们保定当铺里姓刘的荐的,我听他声名不好,久已想说,却不敢在姐姐面前多嘴,倒同崇年伯说过两次。”
宝林道:“你是甚么话,难道我一个人的事么?我就看出他光景来,你既如此说,就便宜行事罢了。如暂时没有人,可着松勇的父亲权管几天。第一叫蔡殿臣交明白了帐要紧。至於崇年伯,年纪也有了,我们家里事也太多,他倒有些忙不来,单是盐务同这许多当铺,就够他忙的了。他也只好当个总办的虚名,奉行故事罢了,究竟离不了我操心,疏忽一点子,就有乱子闹。前天老人家交盐务总帐进来,狠碰我个大钉子呢,他一句没有敢言语。”宝珠道:“崇年伯告诉我的,他年来多病,不要紧的事,就委他之令郎了。”
谈了一会,宝林留他吃了莲子。只见金子笑嘻嘻的进来道:“太太说:二小姐有话明天讲罢,天不早了,请回房早些睡呢,就是大小姐,也请安歇罢。”宝林道:“真不早了,你就去罢。”宝珠起身,紫云点上纱灯,金子随后,彩云等要送,宝珠止住。走到夫人房内,夫人笑道:“打过三点钟,别坐了,睡去罢。”宝珠答应,遂一直走进自己卧室,少不得还有些锁事,不必尽言。次日早间,仍旧进衙门办事不提。
再说依仁在府中,一住半年,原拟进京发财,不料仍旧画饼,宝珠总是淡淡的,正是三餐老米饭,一枕黑甜乡,终日游手好闲,颇不得意。先见李、许二位可以巴结,遂刻刻恭维,此时也冷落了。后又有个刘三公子,声势甚大,如今同宝珠又不来往,遂无阶可进。两日引诱松筠出去,不想家里又知道了,就是昨晚打松筠、松顺,这些事闹得沸反盈天,他岂有不知之理?今早起来,自觉无颜,又怕宝珠来请教他,心想出去走走,到何处去呢?想起柏忠同我颇好,又是同调,何不访他一访?遂出门到金鱼胡同来。
寻到小杂货店间壁一个小门,敲了两下,内里出来一个老妪,问是什么人,来寻谁,依仁道:“柏先生可在家?”老婆子道:“出去一刻的工夫,到相府里去了。”依仁少兴,只得一步步踱回来,想想不如听戏法罢。走了半箭多路,见柏忠在一家子门首站着,同个老者说话。依仁忙上前问了好,道:“适在尊府奉拜。”柏忠道:“失迎了,就到舍下坐坐去罢。”依仁道:“很好。”
柏忠回头,对老者说,“我此刻同朋友回去,晚间来讨信。大约公子是回不去的,你自已估量估量。”那老儿叹了口气,也不答应。依仁看那老者有五十多岁年纪,衣裳破损,光景甚苦。瞥见门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却是旗妆,眉心有个红痣,有豆子大小,如胭脂一般。依仁问道:“什么人家?”
原来柏忠因宝珠之事,刘三公子大为恼他,一见就骂。柏忠无法可施,人急计生,见他巷口一家姓英的旗人,夫妻两口,只有一个女儿,叫做宝玉,有八分姿容。柏忠以为可欺,就在刘三公子面前极力保荐,要讨他做小。老夫妻同女儿相依为命,立意不行。刘三公子原是个色鬼,就将此事委把柏忠包办。柏忠只顾讨好赎罪,全不顾他人骨肉分离。
今见依仁问他,就一长一短却说出来。此事在别人面前,再说些也不妨,在依仁面前说了,就有一场大祸。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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