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银屏要宝林弹琴,宝林笑道:“我不会,晚上教宝珠弹给你听。”银屏道:“好姐姐,不要做作了,请弦弹两声罢!”宝林道:“怎么叫做两声?外行话,不怕讨人笑?紫云,你过来弹罢。”紫云道:“我弹得不好。”银屏策板,再三央告,紫云只得和了弦,弹了一曲《良宵》引一曲套,声和韵细。紫云弹起来,清清泠泠,真个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银屏听得高兴,那里肯罢休?又逼着宝林弹《平沙落雁》还要弹《归去来兮》,闹得不可开交。
紫云笑道:“不弹是过不去的,大小姐弹套《平沙落雁》罢!”宝林道:“你就吹起萧来。”正襟危坐,理动琴弦,紫云吹萧相和,格外好听。激烈处,就如冯夷击鼓,列子御凤;幽咽处,又似赤壁吹萧,湘江鼓瑟。弹了好一会才完,宝林起身,银屏欢喜不尽。宝林道:“是时候了,我们下去罢。”四人下楼,银屏还要去逛,宝林不肯,说道:“明天再来。”银屏脚也难走,只得依了。穿过一个山洞,就是石堤,银屏道:“又不是我们才来的这条路了。”宝林道:“此刻从这边过来,是拣近路走的,那里就是半山亭的后身。”
用手指道:“你不见那道泉水么?”又走了几步,见柳阴之下,着两匹白马,锦鞍绣辔,金勒银环,神骏异常,原来就是宝林、宝珠的坐马。姊妹两个游园,一时嫌路远难走,就骑马前去。那边也有个射圃,连两个小公子还进去习习弓马。今天马夫知道大小姐逛园,恐怕要马,一时来不及,就备起两匹马来,先拴在这里伺候,是个备而不用的意思。宝林道:“谁吩咐备马的?”紫云回说不知道。彩云道:“马夫恐小姐要马,伺候不及的,所以先预备着。”
宝林哼了一声,银屏道:“大姐姐会骑马呢,真是文武全才。请上马跑这么一趟,不好吗?”宝林道:“是宝珠的马,你教他骑去。”银屏道:“姐姐凡事都是推他,可不无趣?我知道你要人拉皮条牵马呢!”笑对紫云道:“你肯不肯?紫姐姐是个老手。”宝林笑道:“你理他呢,他这嚼蛆的,是取笑我们。”彩云道:“这个东西,我怪怕他的。”银屏大笑,又逼着彩云去牵。彩云就去树上解了丝砳,拉过一匹劣马来。银厥道:“请乘骑。”
宝林笑了一笑道:“我今天被你闹够了。”就将一件藕花洋绉衫子脱下来,交与小丫头,里边穿一件大红洋绉小袖(衤登),把玉色洋绉裙子分开,两边扎好,露出鲜滴滴的大红镶边大脚裤,紧了绣鞋上的兜跟带。彩云带过马来,他一手在鞍心稳了稳,一只小金莲在金蹬上微微一搭,飞身上马。彩云上前理好裙幅,宝林一笑,对银屏道:“我失陪了!”银屏道:“那不能,一同回去。”宝林也不理他,催开坐马,沿着长堤雾滚烟飞的去了。银屏喊道:“快别跑!跌下水,不是耍处!”宝林那里看见?倒转弯去了。紫云道,“不妨,骑惯了不会跌的。”
说着,慢慢踱回来。有个书童在明巷里牵马出来,紫云问道:“大小姐才进去么?”书童道:“进去一会子了。”银屏等到了内房,见宝林已在夫人房中。银屏道:“大姐姐你好,也不等等我!”宝林低颦一笑。彩云在小丫头手中取过衣服,替宝林穿好。夫人道:“林儿这光景,又跑过马了?”宝林笑道:“二妹妹放得过我么!”紫云道:“不知可曾开过饭呢,少爷也该回来了。”夫人道:“今天还早,你少爷才回来。”银屏道:“一心记挂着少爷,真象个姨奶奶。”
紫云一笑,就进去了,银屏也拉进宝林来。三人进到了内间,宝珠正在房里看书,红玉、绿云在外拌嘴,宝珠也不理论,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剌剌不休,正吵得热闹,见了宝林进来,都静悄悄的,恃立一旁。银屏等三人进房,宝珠放下书本,起身笑面相迎,道:“银妹妹去游园,可曾寻梦么?”银屏道:“怎么没有?关门赎当,把个杜平章气得不认女儿了!”
宝珠脸一红,不言语。宝林道:“你今天回来得迟些?”宝珠道:“今天会议苗疆事件,耽误了好一会子工夫。”宝林道:“苗疆什么事?”宝珠道:“有个海寇叫做邱廉,自称众义王,在澎湖沿海劫勍客商。刘总兵剿过几次,散而复聚。如今勾连苗蛮,居然攻城掠地,水陆并进,声势甚大。总兵官挡不住,告急上省,督抚会同提镇了几处兵,全不济事,已失去几个城池,势如破竹。督抚上本到京,昨夜三更才到的。主子震怒,着诸大臣商议,差人前去,不知如何。”
宝林等听罢,个个惊心。银屏道:“怎么好呢?离此地有多远?”宝林道:“远多着呢!同我们家乡倒是邻省。”宝珠道:“他尽用轮船,由海到天津也快。”银屏道:“我家舅太爷,不久放的我们那里巡抚。这差倒放坏了!”宝林道:“你舅太爷是谁?”宝珠道:“姓庄,姐姐该知道。”宝林道:“提起来我知道,我们六房里那件事还亏他呢!前天在你房里,见有他封信,卖情的了不得。可叫做庄廷栋?”
宝珠点点头,笑道:“正是他。”银屏道:“现在朝廷可有能人?你同我哥哥保举几个去灭贼。”宝珠道:“那来能人呢?这些做官的不过念几句烂时文,作个敲门砖,及至门敲开来,连诗云子曰都忘记了,那个有实在经济?看今天会议的神情,就知道了。个个都是纸上谈兵,书生之见,议论多而成功少。”银屏笑道:“骂得利害!你讲的什么来?”宝珠道:“我听他们讲罢了。”宝林道:“究竟会推那个去?”宝珠道:“还没定呢。”银屏道:“这是你们做官的报国之秋,你何不讨个差去走走?定下来,既可为将来辨罪,又可以千古留名。”
宝珠笑道:“多少前辈先生,缩手无策。我个小小女郎,既得甚事?不遗臭万年够了,还想留名千古呢!”银屏也笑道:“竟是会推你去,你怎样呢?”宝林道:“那也说不得了,逼着要去。”银屏道:“那还了得?不知想坏多少人呢!就是主子也舍你不得。”宝林道:“你才怕什么似的,倒又来胡说!”银屏道:“我一个人愁什么!何必因未然之愁烦,误我眼前之快乐?不许再说了,我们想件案事排遣排遣,解了闷儿。”宝林道:“你要解闷,我们是不中用的。”
银屏笑道:“这个也怪我么?”宝林笑道:“好妹妹,我的不是。”银屏道:“想起来了,我们昨日分的题目,还没交卷,何不写出来看看?”宝林道:“我们还没有做。”银屏道:“几句诗,拿笔来一挥就成功的。不过借此消遣,不然,那来许多话谈呢?”就自去翻了几张花笺,取过三支笔来。宝林道:“你真不怕费心,我们做诗,十年九不会,一时未必写得出来呢!”宝珠道:“就写几名陈诗,集首七绝罢。”
三人在案前坐下,奋笔疾书。宝林先写出来,银屏、宝珠也是一挥而就。先看宝林的,是美人娇、美人颦:
美人娇
悄说低声唤玉郎,罗衣欲换更添香。
大街夜色凉如水,乞借春阴护海棠。
美人颦
银缸斜日解明瑞,香雾空月转廊。
说与旁人浑不解,为郎憔悴却羞郎。
宝珠先赞道:“温、李摩艳,庾、鲍风流,好在谑不伤雅。”银屏笑道:“你别替你姐姐盖面子罢!为人想得憔悴了,只怕连相思病都想出来,就早些把李墨卿教回来,乞借春阴护海棠不好吗?”宝林满面飞红道:“你看说得可寒酸,这个丫头不爱脸极了!”银屏笑道:“原不爱脸,不然倒不把实话告诉人了。”宝林道:“我来瞧瞧你的,别开出笑话来给人瞧!”说着看题目,是美人悲、美人痴:
美人悲
一片花飞减却春,繁华事散逐风尘。
新愁旧恨都难说,从此萧郎是路人。
美人痴
疑是蟾宫降谪仙,良辰美景奈何天。
花飞莫遣随流水,愿作鸳鸯不羡仙。
宝珠笑了一笑。宝林道:“未免可怜,竟想嫁得很了!你看第二首,生恐名花无主,倒不如自己付与东风。”宝珠微笑道:“第一首更觉可怜,新愁旧恨,闷闷在心,说不出口。未了一句,好象有过一个人似的。”宝林大笑着,连紫云等个个都齿灿起来。银屏脸上也觉羞惭,辩了几句。又看宝珠的诗,却是美人愁、美人羞,同样两首:
美人愁
绣檀回枕玉雕锼,珍簟新铺翡翠楼。
鹦鹉不知侬意绪,水晶帘下看梳头。
银屏道:“好富丽气相,就是心里闷些。”
美人羞
妖娆意绪不胜羞,深锁春光一夜愁。
云髻半偏新睡觉,暗传心事放心头。
银屏道:“你这一觉,快活极了!到底睡着了没有?”再看下边:
美人愁
纱窗日落见黄昏,粉蝶如知合断魂。
约略君王今夜事,除非鹦鹉对人言。
美人羞
相见时难别亦难,月移花影上栏干。
平阳歌舞新承宠,常得君王带笑看。
银屏道:“你究竟同主子有一手呢!夜里同你怎样?你好好儿讲明白了,我饶你!”宝珠道:“什么话!这等讲法,就十成死句了。”银屏道:“诗以言志,你赖不去!”宝林道:“你本来不好,怎么写出这些诗来,讨他笑话?我不懂你这诗总不脱君王两字,是为什么呢?”
宝珠满面含羞道:“是紫云前日做的宫词,我一时想不出,就拿他来塞责。后来又做出两首来,我就一齐写了。”银屏笑对宝珠道:“他是看得动火了,你明天带他进去走走,又可以替我哥哥加道官衔。”宝林笑道:“你也不怕你令兄怪吗?”银屏道:“是我哥哥修来的香福,一正一副,个个才貌双全。”
正在说笑,绿云来请用饭。三人到前进坐下,吃毕了饭,就到宝林内房妆台上漱口匀面。宝林道:“我倒想好茶吃,何不将你那副茶具取进来,煮茗清谈,免得他胡言乱语,尽拿人取笑。”宝珠笑道:“姐姐真是个雅人。”随唤紫云等由前进取来。红玉先在外间地毯上放下一个大铜盘,紫云、绿云抬进一座古铜炉来,是个八角炉,身大口小,上面铸就八卦,在铜火盆里夹些炭在内,顷刻一炉活火。紫云又取出一对描金大磁瓮,一把时大宾刻字提梁大壶,贮满了水,放在炉上。一会的工夫,水就开了。
绿云取茶叶泡好,用三只碧霞杯,托在个小白铜盘里,每人面前送了一碗,尝了一尝,香美异常。银屏道:“好香!替我用那大玛璃斗凉一斗也好。怪热的,有什么意思?”宝林笑道:“品茶品茶,茶要品呢。你凉下来吃,就是牛饮了。”银屏道:“这定是天水了?”宝珠道:“天水有这清纯?我是去年梅花上扫下来的雪,装了几坛,埋在梨花树下,前天开了一坛。你当什么?倒不象你这雅人了。你连香味,都不闻见么?”
银屏道:“说起香味来了,你床上薰的什么香?并不象寻常香气,一般甜香,很有意味。”不知宝珠说出什么香来,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