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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美玉郎痴心谈别恨老夫人家宴感离怀

第三十一回美玉郎痴心谈别恨老夫人家宴感离怀

话说文卿见宝珠出来,满面含羞,一言不发,就到靠窗椅上坐了,低下头去。文卿到站着,候他坐定,才坐下来。两人默默无言的坐了一会。文卿时常抬头,看看他这副绝代花容,格外伤心,有万语千言,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又挨了一会,还是文卿先开口,道:“你出去,千万要保重。”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声气就低了下去,不觉流下泪来。
宝珠也不理他。文卿要想说第二句,喉中如物噎住,再说不出来。淌了好些眼泪,立起身来道:“我一腔的心事。不知从何说起。归总一句,你真坑死我了!”说罢,几乎放出声来。宝珠此时也就用帕子拭泪。文卿顿了一脚,又坐下来道:“我好恨呀!”长叹一声,手托着腮,呆呆的不言语。紫云又送一杯茶,轻身就进去了,文卿呷了一口,狠狠的将杯子放在桌上,道:“你也想想,教我怎么不着急呢?我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去捉住那个海贼,替我将他千刀万剐。我的言语,你听见没有?”问了几遍,宝珠点点头。
文卿道:“我知你贵人少语,也要明白个遇变通权,你一句不言语,就辜负我的心了。”又流下许多泪来。话没说了几句,工夫倒挨了好一会。文卿道:“时刻也不早了,你我谈两句,我是不能不走的。我的心,你知道么?”宝珠摇摇头。文卿道:“我不放心你……你知道么?”宝珠点点头。
文卿走到宝珠面前,一把扯出手来道:“怎么不言语?真闷煞人,好歹都说出口。”宝珠见他扯着手,缩不转来,又知书架里有人窥伺,不好看相,有些着急道:“你要教我有什么说的呢?”站起身,将手一摔。文卿在他手腕上狠捏一把,恨了一声,二人从新坐下,相对无言。对面望一回,又流一回泪,已有三更多天。
夫人着金子进来说道:“太太请少爷早些安歇,明天大早,还要去阅兵呢。”文卿坐着,还是不动。金子站一站,只得回来。绿云拧了一把手巾,装了两袋水烟。文卿絮絮叨叨,肉肉麻麻,好不话多,宝珠总不答。金子又来催促,到第三次,道:“请许少爷外边坐罢。”
文卿无奈,叹了两口气,取出一只翡翠镯,套在宝珠手上,将宝珠的金钏自己戴了,道:“话短情长,神驰心碎,惟望勤劳王事,努力加餐。”话未说完,那眼泪不由的点点滴滴落将下来。宝珠起身,也是泪流不止。二人又对站了一会,文卿把心肠一硬,才转身,宝珠不由的跟了几步。文卿一步几回头,走了出去。宝珠倒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宝林等拉他进房,劝慰好半会,才住哭声,还是暖声叹气的不乐。这里文卿辞别夫人,回去不提。
第二日清早,会同李墨卿,带了松筠、松勇到教场,神机营里,早发下十万大兵伺候,个个精勇。还有许多随征将佐,各领本部军前来参见。宝珠略看一看,但见旌旗齐整,盔甲鲜明,好不威武。宝珠选二十四个都统为飞虎大将,在帐前护卫,挑了五千精锐做亲兵,号为飞虎军,一色用虎皮软甲,虎皮战裙。命松勇领一万大队,为前部先锋,墨卿也选了十将,三千精锐为帐前护卫,又点一千精勇,着松筠就带。宝珠吩咐大军在皇华亭安营,各营应声如雷。
宝珠起身上马,三个大炮,声震天地。二十四名都统,前遮后拥,飞虎军就随到府门口来驻扎。宝珠回府,已有午后,就留墨卿吃了饭,谈了一会,李公着人叫回去。宝珠将家里账房、门客、总管、各执事家人,以及各业管事,都叫来吩咐一番,挑了许多门客,带去营中听用。依仁再三要求随营,宝珠不便推却,只得应承。门上报道:“张山人来拜会。”宝珠忙迎接入厅,见了礼,分宾主而坐。张山人道:“恭喜世兄,简命邀荣,英年得志,秉蛮邦之节钺,领海上之湖山,正是水上风樯,皆成阵马,军中粉黛,亦是奇男,朝野具瞻,华夷仰望。”
宝珠听罢,吃了一惊,故作不知,谦了几句,道:“昨日就到老先生处请训辞行,却值公出。今天惠然肯来,必有以教我。”张山人道:“老朽铅刀,百无一能,惟有望世兄奏凯还朝,名标麟阁耳。”宝珠道:“老先生休得太谦。”张山人随在袖中取出一卷纸来,又不是画稿,又不象条幅,一大卷不知什么东西。宝珠道:“请教老先生,此是何物?”张山人道:“这是一幅地图。老夫当日随令叔祖征蛮,将他那边地势路径,画得明白,带回来的。上面地理,一一分明,何处可以进取,何处可以藏兵,了如指掌,大可作个向导。今日送来,稍助方略。”
宝珠喜不自胜,展开来一看,见画的明明白白,连地名都注的清楚,谢了又谢。略谈两句,也就告辞。宝珠直送上车,还称谢不已。晚间是夫人、大小姐送行家宴,连松筠、松蕃都入座。又备了一席,在外赏赐松勇。宝林取酒在手,送到宝珠面前道:“兄弟,愿你此去,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着,眼泪忍不住点点的滴在杯中。宝珠起身道:“多谢姐姐。”也是哽哽咽咽,说不出口来。接过酒杯饮干,回敬宝林一杯酒道:“家里全仰仗姐姐了,娘面前还求姐姐开导安慰,别教闷出事来。”宝林点头,话儿答不出。
宝林又要送松筠的酒,松筠连忙止住,松蕃过来,送了两杯。夫人呆呆的流泪不言,就连宝林支持得住的人,也忍不住时常用帕子拭泪。勉强坐了一回,虽是八珍,也难下咽,酒落愁肠,一滴已醉,大家不欢而散。宝珠回房,姨娘进来谈了一会,道:“人多的时候,我也不敢同你多讲话,你究竟是我亲生的,我放得下心吗?凡事都要小心。你若是个男人,我也不愁了。”叮咛半夜才去,又淌了多少眼泪。
第三日一早,将箱笼物件下船,着松勇同些随征门客,先去张家湾船上伺候。松勇进内叩辞,夫人千叮万嘱,托他照应宝珠,松勇叩头领命。正在忙乱,门上慌慌张张的进来禀道:“圣旨下。”宝珠换了公服,出厅排齐香案,行九叩礼,天使开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松俊,少年投笔,壮志从戎。胜终军之请缨,比班超而有志。足备干城之选,堪膺心腹之资。作朝廷之股肱,领海洋之节钺。草木一战荒凉外,星斗皆寒貌貅隐。昏黑之天,关河隔断。男儿心存报国,奋迹云霄;丈夫志在封侯,立功沙漠。高宗遐方之克,不惮三年;黄帝涿鹿之征,曾经百战。功名盖世,周元老之奇勋,先声夺人,汉嫖姚之大捷。看渠魁之束手,警小丑之跳梁。天上麒麟,自然有种;雪中蝼蚁,又岂能逃?此时遵海而南,精忠报国,异日凌烟之上,绘像标名。果立不世之勋,自有酬庸之典。赐尔上方宝剑,助尔肤功。颁来御制新诗,壮卿行色。尔其钦哉!
校卫羽书飞瀚海,平明吹笛大军行。
一身转战三千里,指日苍生颂太平。
虏骑闻之应胆慑,指挥若定失肃曹。
铁衣远戍辛勤久,朕与先生解战袍。
宝珠谢恩毕,与天使相见,就将上方剑,供在香案上。天使道:“老先生此去,主子很不放心,奏凯回来,封侯有日。”宝珠道:“全仗圣天子威灵。”天使道:“主子传旨,王公大臣,九卿六部,以及翰詹科道文武百官,都在皇华亭候送,庄敬王、宜政王代主子把盏。”宝珠道:“天主隆恩,粉身难报。”
天使坐了一刻,起身别去,宝珠直送上马。进来,见银屏已在夫人房中,高谈阔论,笑道:“妹妹来了,我竟不知道。”银屏笑盈盈的道:“特来给帅爷叩喜的。”宝珠道:“不敢当,我还没有到干娘面前禀辞。圣命在身,限期又迫,请妹妹致意罢。”银屏道:“不敢劳尊,咫日得胜还朝,娘说还要来吃喜酒呢。”宝珠谢了,陪着坐谈一会。银屏道:“请自便。”宝珠回房,饭后墨卿来问明日起行时刻,宝珠约定五更辞朝,辰初起马。墨卿别去。宝珠就打发紫云、绿云先走,在船伺候。因明日有百官相送,不好意思同行,点了五百飞虎兵护卫,又带了八名仆妇。
紫云、绿云叩辞夫人、大小姐,不免有一番感慨。红玉、金子、彩云、彩霞,一直相送上车才回来。宝珠坐在房里,有些孤凄,宝林、银屏进来陪他闲活。宝珠见银屏在此,心里一想,对宝林道:“姐姐,你头上戴的这支鹤顶红,借把我罢。”宝林道:“你要他有何用处?”宝珠垂泪道:“姐姐,我此去吉凶未卜,如果到那无可如何的地步,女孩儿家有甚别的商量?这个就作妹子的终局了。”宝林毅然道:“好!妹妹有志气,应当如此!”就在头上拔下来道:“拿去。”
宝珠接了,收在袖内,姊妹相抱,痛哭一场。银屏再三劝慰,心里颇为叹服,倒陪了多少眼泪。忽报李公到来,宝珠出来相见,谈谈说说,李公指点这件,关切那件,直到吃了晚饭才去。晚间,母女三人,说个不了,说个不休。又将松筠叫来,叮嘱道:“军中非比家中,凡事当听哥哥号令而行,小心在意,毋自取辱。”松筠唯唯答应。宝林因紫云已去,就同银屏进内房,陪他同睡,谈了半夜。
略睡一刻,五更起身。外边上下人等,这一夜皆没有睡。宝珠净面漱口,吃过点心,李公父子二人早到。宝珠见过舅舅,穿上公服,同墨卿去辞朝。李公也起身道:“我们城外见了。”宝珠道:“何敢劳动舅舅?”李公笑道:“好说,这是圣命,何敢不遵?”宝珠、墨卿辞过朝,顺至李府走了一趟,赶忙回家,不敢耽搁,换了衣妆,见母亲、姐姐、姨娘,叩过头。墨卿也拜别姑母。
此时宝林并不回避。墨卿对他深深一揖,宝林福了一福,二人对面,四目传情,暗中会意,也觉凄然。松筠辞过众人,松蕃上来叩送哥哥,放声大哭。宝林赶紧喝住,吩咐丫环撵他出去:只见彩霞手里托个盘子,到宝珠面前,双膝跪下道:“恭喜少爷此去,海洋令肃,岛屿风清,捷报红旗,名标青史。我家小姐费心,征衣宝剑,请少爷带去,稍助肤功。”
宝珠见是一把宝剑,两件元色缎窄袖小袄,谢道:“多承姐姐费心。”说着,双手扶起彩霞道:“彩姐姐何须多礼。”宝林道:“你兄弟们一人一件,穿在贴身,自有好处。”松筠也谢了。此时自有八名书童,取了出去,交与亲随跟班收了。宝珠挨了一挨,对夫人、宝林道:“娘同姐姐保重,我去了!”夫人一手扯着宝珠,一手扯住松筠,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嘴,只是噎噎的,一句话说不出口。又推开松筠,扯过墨卿来,点了点头。
此刻满堂的人,一个个无言相对。宝珠心里,更惨不可言,硬着心肠,洒脱了手就走。回头对宝林道:“姐姐,娘——”说了三个字,底下也说不出来,低着头,匆匆的出去。墨卿、松筠,也一哄随了出去。夫人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见他们出去,跌跌赶上几步。宝林忙上前扶住,扯进房来。夫人痛哭不住,宝林也忍不住伤起心来。银屏、金子等,再三劝慰,才略住了些,还是有泪无声而泣。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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