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宝珠见银屏进来,忙要起身,被银屏一把按住,紫云忙送上一张椅子,银屏在旁坐下,红玉送茶来。宝珠道:“又劳动妹妹,教我心里不安!况你才好,不怕受了风吗?至于我的病,大约暂且不能好,倒教妹妹记挂!”银屏道:“如今吃的是谁的药,还有效验么?”宝珠笑道:“大夫倒换遍了,也是枉而无功,又请了张山人瞧过,药还没有吃呢。”说着丫环来装水烟,银屏摇摇头。宝珠笑道:“妹妹只管请,我不怕烟。”
银屏吸着烟道:“张山人是有见识的,何不早请他?”宝珠道:“我看也未必有用。我倒向太太说过,常给我苦水吃干什么?”银屏道:“不服药,怎么好得快么?”宝珠道:“我就服药,难道还会好吗?”银屏道:“这是为何?”宝珠叹道:“妹妹你是明白人,何须多赘?”银屏道:“不必焦心,吉人天相。”宝珠道:“托妹妹的福。”
又庵进房,同银屏相见,说道:“大夫来了。”宝珠道:“一天看几遍,有何益处?我倒厌烦了。”银屏避了出去,就到夫人上房,母女说了一会。银屏说了宝珠这病难好,就问了病原,因何受凉,夫人不由的将他夫妻斗气之事,告知女儿。银屏听罢,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他性子本来娇痴,病后又有肝火,气得春山蹙黛,秋水含嗔,双泪交流,一言不发。
正思发作,却好文卿送药方进来,夫人才接在手中,银屏站起身,抢到文卿面前,一把掀住衣领,双顿金莲,放声大哭道:“你还我二姐姐来!”文卿道:“你疯了,这是什么原故?二姐姐不在里边么?”银屏道:“我二姐姐那件事亏负你家?你将他气得这般模样,我今日预备一条性命,不拚个你死我活,也不得干休!”文卿道:“真正奇事,他有病,你来怪我?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皮吗?”
银屏道:“谁教你给他受气呢,看他这样儿,一定难好,我不教你赏他的命,我也不叫个银屏。今天回去告诉大姐姐,来要你们狗官的命!此刻且同你到爸爸面前去说话。”扯了就走。旁边丫仆妇,又不敢劝。文卿不肯走,银屏就口咬手拉的打闹,将件崭新的外褂,撕得粉碎。
文卿气急骂道:“不爱脸的丫头,护着婆家,同自家哥哥混闹,还不撒了!”说着,将银屏一摔,银屏幸亏拉得紧,不曾跌倒。银屏道:“你敢打我吗?”一头撞去,翠钿金钗,纷纷乱坠。夫人喊道:“我的孩子,没有得给你打,你少要动手动脚的,还有我在世呢!老婆欺得这般模样,又来欺妹子了。”文卿道:“娘不瞧见,他打我就是该的?”夫人道:“孙儿有理教太公,莫说妹子,为什么打不得?”
银屏格外打得高兴,还是玉钗同两个姨娘,带拖带拉的才劝开。文卿满身撕烂,膀子上抓了好几条血痕,还被咬了两口,文卿飞跑溜走。银屏还是哭个不了,睡倒在地,闹起孩子脾气来了,说今天不教二姐姐好了,就死在你家。那个拦得他住?闹得许公也进来查问,银屏是夫人惯成的,不顾什么尊长,竟跳起身来,揪住许公胡须哭骂。许公摇头:“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夫人反在旁冷笑冷语护短。
还是又庵进来道:“松老二已在那边,不能再闹了。”劝住银屏。两个姨娘拉进房,替他梳妆好了,顷刻要走,夫人苦留不住,红鸾、玉钗送他上车。银屏回家,上去见过夫人,竟痛哭起来。夫人不解,问他又不肯说,夫人惋惜道:“好孩子,受了谁的委屈了?告诉我,不依他。”
银屏也不言语,哭了一回,就嚷头痛。翠凤扶他进房就睡。晚间松筠回来,公主却好在此。银屏一肚皮懊闷,说不出来,见了松筠,就骂道:“好个贼相,见了你,我就生气。”松筠道:“这是什么缘故?”银屏道:“我知道吗?我就和你无缘,又待怎样?”松筠道:“无故的生气,岂不是笑话?”银屏道:“你别笑话了,你哭的日子在后面呢。”松筠道:“奇事,我好哭什么?”银屏道:“你这个下作脾气,专喜欢闹乱子。”松筠道:“我闹什么乱子?”银屏道:“我不知道。”
松筠心里明白道:“我知道了,你今天回去,听你哥子说我打了他,你也问清楚,是你哥子先打我的。”银屏啐道:“我问你们打不打,就打死一个,干我的屁事!”公主道:“为什么打起来呢?”银屏道:“你别问他们的闲事,谁管得许多!”松筠道:“既不为这事,因何同我寻闹呢?难道欺负惯了?”银屏道:“我今天见了你,不由得生气。”松筠道:“这倒是晦气了,我走出去避一避,好不好?今夜就到他房里去睡。”说着要走。
银屏拍案道:“你敢出去,还没有给我骂得够呢!”松筠只得站住,不敢移步。银屏道:“我把你这下流种子,你为什么起事生端呢?我真气你不过!”松筠道:“你听了谁的话,来同我胡闹?究竟为的那笔帐?”银屏道:“你自己犯法,自己知道。”松筠道:“我在你家没有犯法,你可别石上栽桑,我可不答应!”银屏道:“你不答应,又待如何?”松筠笑道:“银丫头,我就打你,有何不可?”
银屏长眉剔翠,俊眼凝波,勃然大怒道:“筠儿,我坏了什么事,你要打我?”起身就扑过来。松筠见来势凶勇,忙陪笑道:“说笑话耍子,倒当真了。”说着就跑。公主小金莲一垫,飞到面前,一把好似饿鹰抓鸡,轻轻提将过来。松筠发急,喊道:“你两个合起来打我吗?”公主微笑道:“要打你不难。”松筠道:“顽笑是顽笑,不能真打我呀!”公主笑道:“也挨过的。”松筠视了他一个白眼。银屏道:“你要打人的?”松筠道:“好妹妹,我不过说笑话的。我敢打谁?”银屏道:“谁和你说笑话,好不爱脸。”松筠对公主道:“你就放我跑了罢,为什么助纣为虐?”
公主掩着口儿只是笑。松筠道:“看你两个,狼狈为奸。”银屏道:“你躲得过龙王,也躲不过庙。”公主笑道:“少奶奶何不叫他跪下来。”松筠更急,顿足道:“他想得到,不要你再来教导他。”公主笑道:“少奶奶,今天看我面上,教他跪一会子,别打罢。”松筠道:“你何必将你的虐政,又作为新传?”公主道:“替你讲情,又不好?”松筠道:“免劳照顾,倒费心得很,人家替人说好话,没有见过你这位瑶姑老太,尽替人下火种子。”引得两旁丫都笑了。银屏喝道:“怎样?”松筠只是陪笑,好不为难。
正在无可如何之际,彩霞进来道:“少奶奶,我们小姐请您老人家讲句话。”银屏起身指着松筠道:“回来同你再讲。”松筠舌头一伸道:“几乎短了半截。”对彩霞作了一个揖道:“你就是个救命王菩萨。”彩霞笑道:“少奶奶回来,也过不去。”松筠道:“到底挨一刻好一刻。”彩霞道:“我救你命,也非止一次了,你还记得么?”松筠笑道:“怎么不记得,受恩深重,浃髓沦肤。”彩霞脸一红,啐了一口。公主大笑,推了银屏出去。
再说宝珠的病势,日甚一日,他自己知道不起,就不肯服药。夫人以下,日夜忙乱,上下惊慌,把个紫云急得无可如何,终日偷泣,又不敢形之于色,还要伏侍病人,片刻不敢稍懈。宝珠倒舍他不得,时常替他踌躇,紫云都是用话宽慰。其时已近八月中秋,宝珠渐渐着床,夫人、文卿几乎急杀,又请张山人来看过一次,还是不肯开方,说只好延延日期,谅也不得远去,倒吩咐替他快备后事。夫人已接了松夫人、宝林过来,银屏、翠凤、姨娘等轮流在此。
十二日清晨,门上进来回话,说外边有个道士。夫人心里正烦,不等说完,就骂道:“不知事的奴才,既有道士,赏他几个钱就是了。”门上禀道:“粮食银钱他都不要,口出不逊的言语,奴才却不敢回。”夫人道:“这老奴才好不闷人,有话快讲就是了。”门上道:“他有个故人在府里,奴才们问他是谁,他说就是大少奶奶,他要进来见见。”
夫人啐了一口,骂道:“好混帐东西,还不快赶他出去,也亏你们来回!”门上道:“奴才们赶他不动,夥计几十个都被他打倒,他倒走上正厅坐着呢。”文卿、又庵等个个诧异,适值松筠也在堂前,就说道:“我们大家出去瞧瞧。”
众人走出厅上,见个道士高坐厅前,仙风道骨,须鬓皆苍,飘飘乎有凌云之慨。三人上前相见,道士举手道:“诸位大贵人请了,山人不揣冒昧,有妨起居。”松筠认得枫山道士松鹤山人,只说他来救姐姐的病,乐不可言,忙请他坐下道:“家姐正在沉疴,幸喜有缘,得遇老先生下降,敢求仙术,起死回生。”道士道:“山人正欲一见故人,以偿渴思,故不远千里而来。”
文卿问道士的来历,道士笑而不言。松筠略述大概,就进内告知岳母。两位夫人喜极,忙来说与宝珠知道,宝珠教兄弟请他进来。松筠领道士入内,在堂前坐下,宝珠不能出房,紫云等移了一张靠背椅子,在房门边,四个丫鬟扶定,将他靠在椅上,紫云、绿云两边卫住。
道士举手道:“花史,相别又一年矣!”宝珠道:“老先生光降,不能远迎,敢求恕罪。”道士道:“花史已有归期,山人临别赠言,聊当雪泥鸿爪。”宝珠垂泪道:“愿老先生明垂宝训,指点迷途。”道士笑道:“痴儿有甚伤心来?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情根不断,堕落甚矣!敢问花史,何谓有情?”宝珠拭泪,定了定神,答道:
比翼鸟飞巢翡翠,并头莲放引鸳鸯。
道士道:“何谓无情?”宝珠道:
花如解语还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道士道:“情无尽乎?”宝珠道:
作茧春蚕丝已尽,成灰蜡烛泪将枯!
道士道:“情有尽乎?”宝珠道:
郎心已作沾泥絮,妾貌应同带雨花。
道士道:“有情者就无情乎?”宝珠道:
云飞岫外难归岫,花落枝头不上枝。
道士道:“无情者就有情乎?”宝珠道:
泉流石上珠犹溅,月到花间镜更明。
道士道:“无情者遇有情,亦可情乎?”宝珠道:
一任飞时沾柳絮,再从系处解金铃。
道士道:“有情者遇无情,亦无情乎?”宝珠道:
举着画胶胶不断,抽刀判水水犹流。
道士点头道:
弱草轻尘,非真非幻,
镜花水月,是色是空。
宝珠接口叹道:
弱草轻尘真是幻,镜花水月色皆空。
从今解脱风流孽,始信浮生一梦中。
道士道:“花史悟矣,山人去也。”宝珠点点头,打了一个稽首。道士道:“前因具在,后会有期。”起身要走,紫云等扶了宝珠上床。文卿见道士告辞,忙上前拦住道:“老先生慢走,先生既与内子有缘,有劳仙踪降世,何不稍施法力,救彼沉疴?”道士笑道:“山野之人,有何法力?”
夫人也顾不得回避,忙走出来道:“道士老爷,你老人家既有法术,何不救救凡人?要多少布施,我们都不吝惜,只求你老人家救好了他,就感恩不尽。老爷不知道我这个媳妇,比儿子强百倍,是我心头上块肉,如有别的缘故,我们也没有命,一条命就关乎几条命。你老爷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本,也要做点子好事。”说着流下泪来。道士道:“太夫人差矣!生死有命,定数难逃,山人何能为力?况且是王母的诏命,谁敢有违?太夫人不须如此。”
夫人双膝跪下,哭道:“我听我们二姑爷说,讲你在枫山专救人的苦难。你不来,我们也没处寻,你今天既来,就是我们的福气,为什么见死不救?你老爷也太忍心了!千不看,万不看,还看我这一家子几条性命。好老爷,你可怜见,救一救罢!”道士道:“太夫人请起。”不知夫人起身,道士救是不救,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