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女侠 （清）不著撰人
洪杨之役，东南各省，以膏腴之地当兵革之冲，承平百余年，骤罹浩劫，故家乔木，鞠为邱墟，泣王孙于路隅、卧铜驼于荆棘。每闻故乡父老，欷歔谈曩时轶事，杜老《江头行》、《兵车行》诸作，不能过也。至若深闺弱质，遘此乱离，秋叶同飞，彩云易散，明驼无归骨之期，碧血照飞磷之路。其甚者，不死于刀兵水火，而死于掳掠奸淫，贼来如梳，兵来如篦，胜朝文网，或多讳饰之辞，而野史流传，弥足征信。顾亦有红妆季布，佳侠含光，美人一笑，壮士无颜，迥霜收电于一罗预顷。如余所闻之兰陵女儿者，是乌可以不志？作《兰陵女侠》篇。
向大宁之以江南大营屏蔽于金陵也，东南半壁，倚若长城。一时骁健之将，云合响应，而以张国梁为之魁。其有后起之秀，名骎骎与国梁抗者，厥惟小虎将军。将军名坤元，四川人，父曰嵩林，官总兵，居大宁麾下，军中故为大小虎之名以别之。当是时，洪杨之焰正炽。金陵虽扼于大宁不能逞，顾时号召其徒党，学围魏救赵法，冀遂其猛虎脱柙计。而异军特起，克名城，僭尊号，纵横不可一世者，又踵相接也。有清危局，至此殆如一盘散沙。大宁犹日遣其部下，分援诸路。时秉两江节钺者，为何桂清。何故浙抚王有壬家奴，美仪表，有口辨，有相者见之，诧曰：“鸢肩火色，此不常贫也。”王亦稍稍异之，使居子侄行，从公子读，聪慧冠诸儿。试使应试，屡战屡捷，入木天时，年才弱冠也。粤事既起，用人不以资格限。何又深与当朝权贵昵，若穆彰阿，若彭蕴章，皆以国士目之。故不数年而开府江南。以金陵失陷，驻节常州大宁部下，时往来兰陵道上，听其指挥，小虎将军奉使尤数。镇江既复，何遽膺调度有方之奖，青宫晋位，主遇益隆。会胡林翼亦有武昌之捷，一时天下遂无不知有何胡两宫保矣。顾何之为人，慓猾无大臣体。在常州时，日惟征歌选色，军书旁午，奉行故事而已。其部下知之，则寝以懈怠。坤元一武将耳，披坚策锐，所向无前。而退居虎帐，又恂恂有儒雅风，喜读唐宋人诗词，读至“前拥貔貅后莺燕，男儿那不觅封侯”之句，未尝不慨然想见其为人，意谓英雄得志，乡老温柔，固吾辈所有事也。时坤元年才二十许，偶过常州乡间，兵士方驻营作晚餐，坤元信步篱落间。野花媚客，山鸟迎人，不觉忘路之远近。瞥见流水一湾，小桥跨之，循路约可百步，复沿堤杨柳，初起三眠，桃花间之，点点作啼红色。疏林尽处，茅屋数间，屋前隙地百弓，一畦寒菜，绿净可餐。有女郎抱瓮灌园，双鬟覆额，秀媚天然。坤元见之，如在罨画村中见画中人也。大喜，急前致殷勤。女郎凝视，作薄嗔状，遽置灌器，就篱间遥呼曰：“阿兄归来，何来强暴儿，目灼灼似贼，知渠意云何也？”呼已，疾趋而进，砰然一声，双扉阖矣。坤元惊愕，不知所措。顾视夕阳红尽，画眉山色，已在烟霭有无之中。又惧所谓阿兄者，或前来作纠缠之举，为兵士所见不便，因细识其途径而返。返则又惝恍若有所失，纠纠虎将，盖已化作绕指柔矣。未几，坤元督兵与国梁合，攻铁瓮城，下之。振兵将复攻秣陵关，东行过濑水上，怀漂母之高风，感淮阴之往事，酒酣起舞，颇致遐想。自思淮阴国士无双，而胯下之辱，钟室之诛，会不能终其身享一日之安乐。吾年未三十，登坛建节，不于此时聊以自娱，淮阴有知，宁不我笑？翌日呼两材官前，黄金百斤，彩缎千匹，裁阿锡之衣，制阿杜之钗，媵以明珠十斛，他珍物称是。郑重属曰：“为我持此至常州某乡某家，道其家太夫人，曩以女公子许我，今我贵矣，即日行合卺礼，不腆之物，以备妆阁不时之需。视其家无异词，则为我载新人以来。三日后，余治酒待汝侪也。行矣勉之！言必恭，行必谨，倘有万分一，败吾好事者，小虎将军军令，不汝贷也。”两材官唯唯去。既乃聚谋于途曰：“小虎将军亦可笑人，宁不知吾辈非乳臭未干者，而敢出此？巍巍一将军，偶悦一女郎，欲娶则娶之耳。谁家贵显儿，不拥小星三五者？不观何宫保，后房爱宠以十数，何人敢道一长短？将军乃假惺惺，天下宁有此两全术？既恋佳丽，又欲顾惜名誉，几曾见党太尉能为鲁男子者？而曰：‘言必恭，行必谨’，然则使女家而偶有违言者，将军遂能恝然置之乎？人抑使吾侪作寒蝉噤者，他人亦遂能同金人之三缄其口乎？人谓将军騃，除上马杀贼外，余乃鬻鬻无所能，将军亦殊可笑人。”其一曰：“阿哥耐烦，作如许曲折语。载将金币去，驮得美人来，三日后向将军帐下，听得宝歌，饮合欢酒也。若女郎家敢道一声否者，老夫日内少杀人，看谁倒运儿，膏吾手中刃？不者，亦当火烧三间茅屋去。”
三日之后，坤元择华居，大宴宾客。同僚自提镇以下毕集，貂蝉满座，步障十重，青卢一乘，流苏宝帐，红烛双花。酒三行，坤元离席谢曰：“某不肖，曩聘某女郎，今日于归，婚期早订，遂忘匈奴未灭之戒，谨治薄酒，奉屈诸君。”座客亦相向答拜，且以仓卒未具贺礼为谢。酬酢间，忽报材官返，画鹢临门，夫人至矣。座客肃立无敢哗。坤元急离席起迎，则女已盈盈入，柳眉惨绿，桃靥辞红，顺语坤元曰：“果汝也耶？吾固谓非汝莫能致余。乡间一面，别来无恙。”继又环顾诸客曰：“大佳大佳，诸君且坐，听我一言。余家兰陵，先世宦裔，军兴以来，未遭粤贼之杀，先遇官兵之掠。一母老矣，二兄家居，遂乃避居村舍，冀为世外桃源，或免沧桑浩劫也。日者薄暮，余方行汲，忽见麂眼篱畔，将军伫立以视，提瓮闭门，未通一语。三日之前，忽来两材官，称奉将军命行聘，黄金若干斤，彩币若干匹，珠玉宝饰若干事，直谓东床之选，母有约言，渡头双桨，已备亲迎，幸勿稍延晷刻也。吾母斥其妄，吾兄责其谁何，则两材官露刃恫吓，堂下数十辈，狼奔豕突进。稍抗拒者，此乡野小民望若云霓，日夜冀其除暴安良之数十官兵，将立碎吾家为齑粉。余初意不来，则恐累及吾家。余今已来，则有一语不得不问诸将军。”女郎语至此，出不意以一手揕坤元之胸，一手出袖中利刃，刃急遽不得出，则戟指詈坤元曰：“若听诸，此去姑苏城不远，吾惟捉汝去谒某中丞台下，请其陈奏。将军劳苦功高，举凡封侯食邑黄马褂巴图鲁之赏锡，均不足酬尔庸。惟此夺良家闺秀充下陈之举，差足快意。天子曰俞，则余侍将军枕席惟谨；天子曰否，则余今日先为天子杀此淫昏残暴之将军。将军苟怒我者，余一弱女子耳，杀我甚易。不者，流血五步，余亦将刃将军之腹。今日之事，有我则无尔，有尔则无我，生死定于一语，奚用效儿女子嗫嚅龌龊为？”坤元惊愕出意外，平日叱咤风云，至是竟屏息不能置异同。帐下健儿，睹主将为一女郎所屈，握拳透爪，誓欲得当以报。又以女郎揕坤元力，投鼠忌器，惧为两败俱伤，则袖手不复动。坤元睹事且益急，乃瞠目遍视座客，冀中有鲁仲连者，出而解纷。座客先睹女郎姗姗其来，神光绰约，蛾眉曼睩，谢去雕饰，如青女素蛾，飙车下商，已目为之眯，至是复心为之震。既一二干练者，惊魂稍定，前揖女公子：“吾侪聆女公子言，罔不怒发上指，要之将军亦始愿不及此，慕女公子清门才藻，求婚则有之。至若未许茑萝之托，先为瓜蔓之抄，篡取以来，宁出将军本意？矫命偾事，两材官杀无赦。重劳女公子玉趾，尤惶恐不自安。兰桡犹在，敬送女公子遄还故里，将军再肉袒登门，谢万死罪。前奉不腆之仪，聊佐堂上甘旨。云出无心，风来有穴，既已言归于好，太空不滓，过眼都忘，负此约者，有如白水。”女郎聆客言，笑曰：“诸君休矣，余非三岁儿，亦不轻受愚弄。军兴以来，凡号称知兵大帅，宁能一一皆贤？主帅贤矣，而其部将，未必能一一谨守绳墨也。有能努力杀贼，取斗大黄金印者，已视为特出之人才，而此部将部下之种种不法，又置之不问也。吾家兰陵官道上，戎马往来，兜鍪焜耀，霜晨雨夕，官兵一过而庐舍烬焉，再过而鸡犬空焉。贼之害有穷期，官兵之害无尽时。且惟此名为官兵，而实则害过于贼者，防尤不胜其防。今既已迁徙穷乡僻壤矣，犹且不能逃将军之诛求。若辈狼虎耳，野性难驯，一旦为余故，而大失所望，蕴毒而噬，伤人必多。余已入虎穴，安冀生还？公理难伸，阴阳一理，与其死质阎摩王，毋宁生见真天子。覆盆之下，或有天日，舍此都非所愿，诸君休矣，勿哓哓徒辞费也。”女郎言已，势甚汹汹。众客急罗拜下请，谓：“女公子幸少留余地，将军非他，夙以贤名著，轻裘缓带，儒雅恂恂，今举事一不检，而女公子复扬其恶而声其罪，将军夙昔英名，扫地尽矣。将军素矜名节，珍毛羽，徒以婚媾兴戎，得罪名教，已无面目见江东父老。青蝇白璧，飞短流长，或更从而媒孽之，是使将军不复能为人也。死一将军不足惜，如今朝廷方需人折冲御侮，潢池盗弄，大浸稽天，将军虽不肖，亦尝歼厥巨魁，勋铭竹帛，大名宇宙，纵非管乐之俦，盖代英雄，庶几奢颇之匹。时艰如此，共叹才难，女公子不尝言世受国恩乎？然则不为将军计，宁不为国家计？审如是，何如为国家留此熊罴之士，俾贼氛得早日廓清之为愈耶？至于他日之事，则某等愿以百口相保。某也官，某也绅，言出于口，誓无反汗。惟女公子为仙为佛，为无量慈悲之女菩萨、幸鉴其诚而许之。”女闻之，色少霁，曰：“辱诸君厚意，固拂不祥，今姑释将军勿究。抑有所请者，将军有马曰白鱼，良马也，一日而行千里，犹无奔踶衔决之苦。自我离家，于今四日，此四日中，倚闾而望，挥泪而哭者，余老母也。握拳而怒，抚剑而叹者，余两兄也。余苟得此马疾驰而归，朝发，日晡至矣。至则脱屣敝庐，重觅一片干净土，奉母于白云深处，从两兄读黄石书，已忘秦日月，宁记汉衣冠，洞口桃花，必无容渔父问津地。三日五日中，吾事毕矣。届时计将军已移节石头城下，余当归马钟山之麓，毋使将军怨吾食言而肥也。”坤元故有名马，平素常假以破贼，珍若拱璧，非临大敌不轻用。至是则立呼从者治鞍具，圉人太仆，牵马丹墀，神骏似当年拳毛騧，霜蹄蹴踏，顾视清高，又似李三郎照夜白也。女顾之，神气顿旺，一手释坤元耸身而上，道声絮聒，电掣星流去矣。坤元愕怡，罔知所为。良久良久，始蘧然若大梦之初觉。又数日，坤元振旅至金陵，宾僚迎拜，絮絮为将军劳苦，蒲桃细酌，笳鼓齐喧。坤元方高坐堂皇，营门欢笑，谓有名马突围而至。坤元起视，白鱼也。血汗斑斑，长嘶认主，背负物隆隆然，解而视之，曩时聘物，无视缕或遗。锦囊尽处，一刀莹然，光夺眼缬。外有一函，大书十六字曰：“昔贳尔命，今赠尔刀。勖哉将军，勉为人豪。”坤元读之，大骇，徐乃喃喃自语曰：“女郎知我，我复奚以偷生为？”秣陵关之战，坤元竟陷阵死。
外史氏曰：“昔左宗棠闻江南大营之再陷也，掀髯笑曰：‘天下其有转机乎？’或问其故，曰：‘江南大营，将骄卒惰，万不足资以讨贼，得此一洗荡之，后来者庶有以措手耳。’观于左氏此言，大宁部曲当日之不满人意可知。余尝论之，咸丰癸丑二月，洪氏既陷金陵，甫十余日而大军云集，洪氏震动，众亦酣饱无斗志，其势一鼓可下。时大宁为主帅，自以老成宿望，壹意持重，顿兵长围，冀其坐毙，左右以方略进者，大宁均斥不之省。癸丑以前，洪氏所过郡邑，无久居意，久居自金陵始，由是而三吴三楚，西逮巴蜀，北逾河朔，南极岭峤，糜烂几遍天下，实癸丑之役酿成之。盖至同治甲子事平，而洪氏之据金陵为老巢者，已十有二年矣。近人谒大宁祠堂诗，有云：‘十年未熄滔天祸，一死难完许国心。’可谓慨乎言之。国梁及坤元，皆大宁部下卓卓有名者，张固骁勇，虎亦健斗。每战必选所部悍少年百余人为副。己策名马先进，背负红旗一，纵广各四尺，辄乱敌阵，人望之如火云飞翻，为风所掣也。当者遥见红旗，辄相戒是小虎不可犯。又好夺敌人大纛，当其锋者，率倒卷其蝥弧以遁。勾容之役，以千二百人破敌二万，盖庶几有古名将之风者焉。求婚之举，略嫌卤莽，然在当日此种举动，宁复足怪？不幸虎所遇者，为兰陵女子。劫之以大义，劫之以利刃，而又期之以后效，坤元遂颠倒梦想，卒至于死而不悔。坤元虽死，坤元之名立矣。嗟乎！坤元固虎也，而女玩弄而狎侮之，乃曾不如一鼠。呜呼！侠矣。”
兰陵女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