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开国翊运守正文臣资善大夫赠太师谥文成护军诚意伯刘公神道碑铭
赐进士出身、资政大夫、前奉敕参赞机务、南京兵部尚书四明张时彻撰;赐进士及第、嘉议大夫、南京吏部右侍郎、前太常卿管南京国子监祭酒事、翰林院侍读学士掌院事、太典总校官常熟瞿景淳篆。
文成刘公,其先丰沛人也,后徙鄜延。名延庆者,宋宣抚、都统、少保。厥子光世,以平方腊功,为兵马总管。高宗南渡,部兵以从,累官开府仪同三司、录尚书事,进太师、杨国公,因家临安。子尧仁,过丽水而乐之,遂徒其邑之竹洲。四传至集,又卜居青田之武阳,去县治者百五十里,世所称南田福地也,俗尚俭朴,有《唐风》之遗焉。遂世定厥居,兢兢于仁义之训。
五传而至濠,宋翰林掌书,益慈惠好施。每淫雨积雪,登高而望,里中有不举火者,即分廪赈之。会宋亡,乃荒遁自适。时有林融者,征聚义旅,兴复宋室,元讨平之,逮融至京,世祖义而弗杀也。融归而至瓯越之间地名牙阳四溪者,而复啸其徒。元乃驰驿使,簿录其胁从,将尽歼之,而乡豪因以仇怨相倾引,盖善良鲜有脱者。使者返,夜次武阳,会天大雪,与居民百钱市酒。而市者则至濠家,具语之故。濠即间行谒使者,得所簿录数而深心恻焉。时孙爚侍,年方十龄,阴为策计,濠则大喜,辄盛供具以逆使者,醉而寝之楼,乃探箧启牍,录其渠魁二百人已,乃遂火其居。焰灼于楼,仓皇掖使者跣而走。诘旦,大恚曰:“将何籍以复阙下?殆诛死不赦矣!”濠辟之曰:“濠不幸灾于居室,震惊使者,濠诚死罪。意者簿录有冤,天欲生之乎?使者事竟,不复可至,濠幸有密亲于彼,度往返者四日,可以相报”使者曰:“幸甚。但半之亦可矣”。已而以前所录二百人者授之,得命诛死,诸所全活无筭。濠即文成公之王大父也。祖孙同心,破家以沾万命,笃生文成,为一代元勋,子孙千百,世食其报,岂幸然哉。
濠生庭槐,博洽坟籍,为太学上舍;槐生爚,通经术,元遂昌教谕:是为公祖、公父,后皆以公贵,封永嘉郡公。祖母梁氏,母富氏,皆封永嘉郡夫人。
公讳基,字伯温。神知迥绝,读书能七行俱下。年十四,入郡胶,师受《春秋》,未尝执经诵读,而默识无遗。辩决疑义,出人意表。为文辄有奇气。诸家百氏,过目即洞其旨。尝游燕京,间阅书肆天文书,翊日背诵如流,其人大惊,欲以书授公,公曰:“此已在吾胸中矣”。时从郑复初先生游,讲濂洛之学,先生大器异之,语公父曰:“吾将以天道不报善人,此子必高公之门矣”。揭文安公曼硕见公,辄曰:“此魏征之流,而英特过之,将来济时器也”。西蜀赵天泽亦以为诸葛孔明之俦。盖虽未试于用,亦已颖露囊中矣。
甫弱冠,举元进士,授江西高安县丞,以廉节著名。发奸摘伏,不避强御。为政严而有惠,小民咸慈父戴之,而豪右数欲陷焉。时上下信其廉平,卒莫能害也。新昌州有杀人者狱,公覆案得实,而初检官以不实当罪,乃其家欲甘心于公,江西行省大臣辟公为掾史,舒解之。已而与幕官议事不合,遂投劾去。后为江浙儒学副提举、行省考试官,顷之建言监察御史失职事,为宪台所沮,则又投劾去。
尝游西湖,有异云起西北,时同游者鲁道原、宇文公谅辈皆以为庆云,将分韵赋诗,公独纵饮不顾,大言曰:“此天子气也,应在金陵,十年后,有王者起其下,我当辅之”。时元方全盛,诸同游大骇,以为狂也,而悉去之。公益呼酒放歌,极醉而罢。
方国珍反海上,省宪复举公为浙东元帅府都事,公即建议城庆元等路,贼不敢犯。及左丞帖里帖木耳招谕方寇,复辟公行省都事。公议方氏首乱,罪不可赦,宜捕诛其兄弟,而招安诸胁从者。方氏大惧,行重赂求解,而公峻却之,执前议请于朝。方氏乃走赂阙下,而省院台前胥甘焉。降诏招安,授国珍官,驳公议,以为伤朝廷好生之仁,且檀作威福,则罢左丞辈,而羇管公于绍兴。自是方氏遂横莫可制,山穴皆从乱如归。
公在绍兴,则放浪山水,以诗文自娱,于当途盖篾如也。乃行省复以都事起公,招安山冦,使自募义兵。贼拒命不服者辄禽诛之,畧定其地。巳复以为行枢密院经历,与行院判石末宜孙守处蚛,安集之后,受行省郎中。时经畧使李谷凤奏守臣功绩,而执政者皆右方氏,遂抑公功,仅由儒学副提举格授处州路总管府判,诸将莫不解体。公拜勑曰:“臣不敢负国,今无所宣力矣”,遂弃官归。时义从者俱畏方氏残虐,从公居青田山中,乃着《郁离子》。客或说曰:“今天下扰扰,以公才畧,据栝苍,并金华,明越可折简而定,方氏将浮海避公矣。因画江守之,此勾践之业也“。公咲曰:“吾平生忿方国珍、张士诚辈徒狗鼠耳,而柰何効之。且天命有归,子姑待焉”。会高皇帝下金华,定栝苍,公指干象谓客曰:“此非向所云天命者乎”,客遂亡去,公决计趋金陵,悉以众付其弟升,并家人参掌之。曰:“善守境土,母为方氏得也”。适总制孙炎以上命来聘,公遂由间道诣焉。陈时务一十八策,上悉从之。会陈氏入冠,或谋以城降,或以钟山有王气,宜奔据之,或欲决死一战,不胜而走未晚也。公独张目不言,上召公入内计之,公奋曰:“先斩主降议及奔钟山者,乃可破贼耳”。上曰:“计将安出”,公曰:“如臣之计,莫若倾府库,开至诚,以固士心。且天道后举者胜,宜伏兵,伺隙击之。取威制敌,以成王业,在此举也”。上遂用公策,斩获凡若干万。已而颁赏,则力辞不受。中书省设御座,将奉小明王,以正月朔旦行礼。公大怒,诟曰:“彼牧竖尔,奉之何为”,遂不拜。已而见上,陈天命所在,上大感悟,遂定征伐之计。
兵攻皖城,自昏达旦不拔。公谓宜舍坚城而径拔江州,遂平江州。上尝使都督冯胜攻敌城,命公授方略。以云物为验,及克敌,一一如旨。陈氏洪都守将胡均美使子约降,请禁止若干事。上初有难色,公自后踢所坐胡床,上意悟,许之,均美遂以城降。时苗军反金华、栝苍,杀守将胡大海等。衢州亦谋翻城应之,守将夏毅计无所出。适公以忧归,道其地,入城,一夕而定。公即遗书金、处属邑,谕以固守所部。遂同郡平章诸军克复处城,苗帅就禽。公时语所亲:“上必有天下”,众心翕然。方氏势日沮丧,数遣人奉款于公。不纳,而白于上。上因令公与之通问,公乃宣国家威德,而方氏遂纳土入贡矣。
上时使人以书访军国事,公条答悉合机宜。会公赴京,经建德,适张氏入寇。守将曹国公欲奋击之,公止之曰:“不出三日,贼当自走。追而击之,此成禽耳”,已而果然。时陈友谅据湖广,张士诚据浙西,众谓苏湖富饶,宜先取之。公曰:“仕诚自守虏耳。友谅居上流,且名号不正,宜先焉。陈氏既灭,取张氏如探囊中物耳”,会陈氏复攻洪都,上遂伐陈氏,大战彭蠡湖。公密启移军湖口,以避难星,期以金木相犯日决胜,上从之,遂歼友谅。次取张仕诚,次定中原。荡群雄,逐胡狄,再造区夏,凡皆公之密谋也。上时至公所,屏人而语,率至移时。虽至亲密,莫知其端。
公为太史令,一日见日中有黑子,奏曰:“东南当失一大将”,时参军胡深伐福建,果败没。又见荧惑守心,群臣皆震惧,公密奏,谓宜罪己以回天意。次日,上以公语谕群臣,众心始安。后大旱,上命公谂㈠滞狱,凡平反若干人,雨即随澍。公因奏请立法定制,以止滥杀。上方欲刑人,公请其故,上语公以所梦云云。公曰:“是众字头上有血,以土傅之。得土,得众之象。计得梦后三日,当有报至”,上遂停刑以待。如期,报海宁果以城降,上大喜,悉以欲刑之人俾公纵之。
张仕诚平后,有张者,欲乱政,上书称颂功德,劝上宜及时为乐。上以示公,公曰:“是欲为赵高也”,上颔之。以为发其奸也,而怨之,使齐翼岩等公阴事,欲陷焉。未及发,而先事受诛。会司天台灾,翼岩上书言事,欲以中公。而上洞其奸,切责翼岩,斩之,穷治党与,尽得其与通谋状。上不慊于丞相李善长,而宪使凌悦因弹之,公为营救。上曰:“是数欲害汝,汝乃为之地耶?汝之忠勋,足以任此矣”。公首触地曰:“是如易柱,须得大木。若束小木为之,将速颠覆。如臣驽钝,尤非所堪”,上怒乃解。
洪武改元,上登大宝,拜公御史中丞。时定处州七县税额,计臣谓比宋制,亩加五合。上特命青田县粮亩止五合,曰:“使刘伯温乡里子孙世世为美谈也”。上幸凤阳,使公居守。公志在澄清天下,上言:“宋元以来,宽纵日久,当使纪纲振肃,而后惠政可施也”。乃命宪司纠劾无所避。公因案中书省都事李彬不法事,罪当死。而李善长素善彬,请缓其事。公竟奏诛彬,由是与善长大忤。力请归乡里。临行,奏凤阳虽帝乡,非建都之地;王保保虽可取,然未易轻举也。已而定西失利,王保保竟走沙漠。上益思公言,手诏叙公勋伐,召赴京师,同盟勋册。公至,赐赉甚厚。赠公祖公父爵皆永嘉郡公。累欲晋公爵,而公固辞不拜。上知其至诚,不强也。
时上谋所相,首杨宪,次汪广洋,次胡惟庸,公皆谓不可。上乃曰:“是无逾先生矣”。公曰:“臣岂不自知?况臣疾恶太深,又不耐繁剧,为之秪孤大恩耳。天下何患无才?愿明主悉心求之。如目前诸人,臣诚未见其可也”。三年七月,授弘文馆学士。十一月,进封诚意伯。四年正月,赐归老于乡。八月,上手书克期问天象事,公条具以奏,大意谓霜雪之后,必有阳春,今国威已立,自宜少济以宽。上嘉纳之,以付史馆。公所奏记,诸如此类,率焚其草,人莫得其详也。
初瓯、栝间有隙地曰谈洋,界于福建之三魁,元末顽民鬻贩私盐,因挟方寇为乱,久之不靖。公言于上,设巡检司控之,而顽民犹复逆命。适茗洋逃军周广三反,吏匿不以闻。公令长子琏赴京奏之,不先白中书省,而径诣上前。时胡惟庸主省事,怒其不白也,而重以旧怨,惎刑部尚书吴云訹老吏讦公,谓谋谈洋为墓地而弗得也,而建议立司,以播迁居氓,激之为变。上素知公,置不问。又请逮琏置狱,复不许。于时非得上渥眷,公且族矣。比公入朝,惟引咎自责。
先是,杨宪败,而相汪广洋,未几贬广东,乃相惟庸。公大戚曰:“使吾言不验,苍生之福也;言而验者,其如苍生何”。遂忧愤增疾,盖八年正月云。惟庸以医来,饮其药至再,有物积腹中,彭彭如拳石。公遽白上,而疾遂益笃。三月,上知公且不起,御制文,遣使驰驿送之归。归一月而薨。
公生至大辛亥六月十五日,薨于洪武乙卯四月十六日,享年六十有五。以是年六月,葬于夏山之原。所著有《郁离子》十卷、《覆瓿集》二十四卷、《写情集》四卷、《犁眉公集》五卷,皆传于代。公初与同郡叶景渊、胡仲渊、章三益、金华宋景濂以德艺相慕尚。至居官任政,则各行其志,俱以功名显于世;而公与宋公又以文章为当代称首云。
公生平刚毅,慷慨有大节。每论天下安危,则义形于色。与人交,洞见肝腑。至义所不直,无少假借。虽亲之者以此,而忌之者亦以此。惟上察其至诚,任以心膂。公以为不世之遇,知无不言,每遇急难,勇气奋发,计画立就,俦辈莫能测也。累赞大功,上尝临朝称之,公辄逡巡逊谢。家居惟饮酒、奕棋,未尝一齿前事。每天象有变,则累日不怿,盖志念深矣。上天威严重,惟公抗言直议,不以利害自怵;上亦甚礼之,常称为老先生而不名,时曰吾子房也。又曰:“居则每匡治道,动则仰观干象,以至谳狱审刑,罚之中议,礼新国朝之制,运筹决胜,功实茂焉”。又曰:“每于闲暇之时,数以孔子之言道予,是以颇知古意”。此其知遇之隆,世宁有俪哉?廷臣以过被谴,公密为救解。其人知而谢之,辄拒不纳;其人不知,卒亦未尝言也。
公之将薨也,以天书授琏,使服阕奏进,且戒之曰:“勿令后人习也”。复命仲璟曰:“胡惟庸在位,欲奉遗表,无益也。败后上必思我,倘有问,以遗疏密奏之”。其略以修德省刑,祈天永命,且为政宽猛如循环耳,诸形胜要害之地,宜与京师声势连络,惟圣明留意。上益念之。
公初娶富氏,封永嘉郡夫人。继陈氏,赐章氏。陈生子男二:长琏,由考功监丞任江西参政,卒于官;次仲璟,授合门使,赐“除奸敌佞”铁简侍朝,寻升谷府左长史、提督肃、辽、庆、宁、代、谷六王府军务,成祖时死事,别有传。公以中毒死,上深闵其冤,乃命长孙世袭伯爵,给之金书铁券。后文皇帝北征沙漠,定鼎燕都,而子幼弱,不能赴阙,遂停禄爵。至景泰间,七世孙刘禄,始授翰林院世袭五经博士。弘治间,九世孙刘瑜授处州卫世袭指挥使,立祠本郡,盖数用言者所请云。
至嘉靖间,后纳郎中李瑜言,下礼、兵二部议,大略曰:“基当草昧之初,首识真主,金陵谒帝,动中机宜。观其陈天命之有在,斥伪主为不足事;舍安庆而径拔九江,款仕诚而急攻友谅;江南大势,已定于此。其后屡从征伐,观天察象,设策运筹,知无不言,言无不验。仰副顺天应人之举,翊成用夏灭夷之功,我高皇帝延揽豪俊,创造丕图,虽一时佐命之臣并轨宣翼,而赞画帷幄之奇谋,恢复中原之大计,往往属之基。故在军有子房之称,剖符发孔明之喻。功臣庙庑,既图其迹;青田邑租,复减其科。推基之功,于国家岂有量哉。盖思创造之难,则当隆佐命之恩;修社稷之功,则当笃延世之赏。况翊运开基,勋业炳烈如基者哉”。奏上,报允,遂进公配享于太庙,乃复瑜伯爵,世世承袭焉。公临终,戒子孙毋仕,且不利,九世方兴,至今若合左券㈡云。
彻乡里后进,伏读功臣《翊运》诸录,而景公之勋烈;读《郁离子》诸集,而慕公之文章。夜旦皇皇,恒思执鞭而不可得。兹其孙世延笃厉操尚,绳其祖武,恐芳懿之不彰也,而缪以隧道之碑见属。即不文,庸何敢辞!
铭曰:于惟掌书,乐善好施。雨雪分饷,闾鳷称慈。
无辜被录,百千其徒。何以拯之?爰火其居。我也无栖,人则释诛。笃生孙子,为时巨儒。
武鋋韬钤,文富诗书。玑衡洞烛,囊括寰区。元失其驭,四国卒瘏。如鼎斯沸,莫赤匪狐㈢。
乃有真主,应天受符。间关草昧,翼龙以飞。运筹帷幄,以张以弛。天牖其衷,人罔攸窥。
群雄窃据,次第芟除。大命既集,戎胡卒逋。帝曰汝功,汝侯汝公。公曰天眷,微臣曷庸。
功成身退,从游赤松。帝宠其直,人嫉其忠。奄殒非命,实恫帝衷。丹书锡爵,赏延不穷。
厥惟胤子,忠考弥崇。均输大节,益阐丕风。嗣传式微,谓天瞢瞢。爰有封章,频吁九重。
哲后考德,宗工记功。乃集廷议,报称宜隆。侑享太庙,俎豆春容。君臣一体,祀典攸同。
于万斯载,嗣续公封。百尔圭裳,胥庆厥逢。公文日星,公烈华嵩。既载旗常,亦铭鼎钟。
孰是不师,孰是不共,况也梓里,奕世其风。渺予小子,夙夜钦崇。不腆者词,曷贲玄宫。
庶托贞珉,光昭罔终。
皇明隆庆元年岁次丁卯春二月望日。
㈠谂同审。
㈡左券,即左券。《老子》:“是以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宋史舆服志六》:“高宗建炎三年,改铸虎符,枢密院主之,其制以铜为之,长六寸,阔三寸,刻篆而中分之,以左契给诸路,右契藏之”。
㈢莫赤匪狐,《国风邶风北风》:“莫赤匪狐,莫黑匪乌”。孔颖达《毛诗正义》:“喻卫之君臣皆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