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吉扶云夫妇,辟辞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早到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唤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壁间挂几幅古画,天然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已完,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二人下楼而寝。到了明日,吉扶云道:“易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个谷秀,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至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不过是姊舅,如何这般大样。”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该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正在那里边喧嚷,只见易佑走将出来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易佑道:“这个何难,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之乎者也骗人,便这等狂放。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可到大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请小吉会面,暗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如何使得。”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赋,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赛过小吉。”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适才妹丈赐顾,我即连连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素娥笑道:“哥哥说那里话,都是至亲,缘何拘礼。”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句话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素娥道:“哥哥但说,小妹可以代得劳的再无不允之理。”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相瞒贤妹,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因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若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素娥暗想道:“这个蠢才,不知又做什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待临时再作区处。”易任见妹子应允,满腹欢喜,遂与易佑到易发处,叫他送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那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梳洗。只见易发家小厮来请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佑已先在那边等侯,并无酒席,惟见铺下两张书桌,案头俱放文房四宝。易发开口道:“久闻吉官人高才,今日幸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论表判,未足为奇,必须要请教诗赋为妙。”扶云微笑道:“悉听尊裁。”易发道:“今日难得这般瑞雪,就以雪为题何如?”扶云道:“极好。”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上,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曰:
春风凄恻送余寒,却忆王恭鹤氅宽。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漫。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遂叫小厮快暖酒来,替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见易任家丫鬟荷花走来。
素娥因问道:“你来做甚么?”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素娥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会考?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做。”荷花道:“闻得太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爷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荷花却不知。”素娥暗想道:“原来就与吉生作对,我不免作诗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晓得不晓得。”遂拂开花笺,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却说易任,自易佑去后,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似针刺一般,再坐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好吃午饭,他遂假说绞肠痧痛疼,禀太宗师,生员告出恭。易发晓得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跑过转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爬起来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了吗?”易佑遂于身间拿出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茅厕上去。看了一会,不解其意。急急走回东边席上,磨墨摇头,吟哦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方抄写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易任道:“不敢,不敢。”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扶云看了一遍,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易任遂变了脸抵赖道:“此诗一字字一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做一首?你恁般轻觑我!”扶云道:“非是轻觑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又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我这口恶气。”自此怀恨不题。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过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手中拿着一张牌票,走近面前,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按临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里老爷的票,请相公星夜赴考。”吉扶云闻了这个信,慌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和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舡只赶到江阴不题。话说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系词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定座,甚是严紧。石宗师点完了名,遂将公案移在龙门下坐定。一边讨许多花红鼓乐,一边取许多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来几,只见天字号生员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毫无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对道:“生员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宗师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可工于诗赋否?”吉梦龙应道:“生员颇知一二。”宗师笑道:“今日是梅浅柳嫩时候,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吉梦龙领了题,就于文案旁作成落梅诗一首(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枯桩,片片西飞去晓窗。
少顷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痕依树看无两,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诗一首(限四支韵):
隋堤荡绿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眉淡不劳京兆画,腰姿应动楚王思。
未来蝉鬓栖玄影,先许莺簧啭翠枝。
最是阳光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千军气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黄甲,忝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也数一数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梁栋。可喜,可喜。”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自当为姑苏首领。”叫披红迎出。
只见西边的生员急叫道:“生员易任屎急不过,要洒出来了!”宗师遂叫拿他的卷子上来。从头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作一字就不通了。”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易任答道:“此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痛,出了书房,屁也不放。”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也。”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石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将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份上。”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这一榜簇簇新新、未来状元吉梦龙。”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门,撞见吉扶云,道:“恭喜,贺喜,我与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上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乎?”吉扶云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罢。”只因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个多才美女,虎头牢里陷个有学文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