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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六 杂记

卷十六 杂记

郑板桥
板桥郑燮,兴化人也。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工诗,有别裁。善画兰竹。精书法,隶草相杂,号“六分半书”。观者谓其创,而实则因钟繇碑而广之,唐时已有草隶之说,此类是也。
性倜傥,好为苟难奇僻之行,又尝不矜小节,洒洒然狂达自放。如板桥者,使之班清华,选玉堂,摛词绘藻,相与鼓吹休明,岂不甚善?奈之何加以民社之任,颠倒于簿书鞅掌中哉!呜呼!造物生才不偶,有才者不能见用,用矣又违其才,均可惜也。
后出宰范邑,自范而潍,每多废事。莅任之初,署中墙壁悉令人挖孔百十,以通于街。人问之,曰:“出前官恶习俗气耳。”郑素有馀桃癖。一日听事,见阶下一小皂隶执板遥立,带红牙帽,面白衣黑,颇觉动人,遂见爱嬖。有友戏问曰;“侮人者恒受侮于人。使其行反噬之谋,倒戈而相向焉,何以御之?”郑曰:“斯受之耳,亦未必其血流漂杵也。”其书室一联最可笑,云:“诗酒图书画,银钱屁股屄。”
邑之崇仁寺与大悲庵相对,有寺僧私尼,为地邻觉,缚之官。郑见僧尼年齿相若,令其还俗配为夫妇。有诗云:
一半葫芦一半瓢,合来一处好成桃。从今入定风规寂,此后敲门月影遥。
鸟性悦时空即色,莲花落处静偏娇。是谁勾却风流案,记取当年郑板桥。
又盐店商送一私贩求惩,郑见其人蓝缕,非枭徒,乃谓曰:“尔求责扑,吾为尔枷示之何如?”商首肯。郑即令役取芦席,编成一“枷”,高八尺,阔一丈,剪成一孔,令贩进首带之。郑于堂上取纸十馀张,用判笔悉画兰竹,淋漓挥洒,顷刻而就,命皆贴枷上,押赴盐店,树塞其门。观者如堵,终日杂沓,若闭门市。浃辰,商大窘,苦哀郑,郑乃笑而释之。
郑尝因公晋省,各上司皆器重之。一日,会宴趵突泉,属诗于郑,郑应作曰:
原原有本岂徒然,静里观澜感逝川。流到海边浑是卤,更谁人辨识清泉。
诗成,满座拂然,佥谓郑讪诽上台。后因邑中有罚某人金事,控发,遂以贪婪褫职。嘻,板桥非百里才也,其贾祸以才故,而乃诬之以贝,冤矣!
当其去潍之日,止用驴子三头。其一板桥自乘,垫以铺陈;其一驮两书夹板,上横担阮弦一具;其一则小皂隶而娈童者,骑以前导。板桥则风帽毡衣出大堂,揖新令尹,据鞍而告之曰:“我郑燮以婪败,今日归装,若是其轻而且简。诸君子力踞清流,雅操相尚,行见上游器重,指顾莺迁。倘异日去潍之际,其无忘郑大之泊也。”言罢,跨蹇,郎当以行。
后寓维扬,以书画称,搢绅争为延誉,名重一时。有李秀才寄赠一联,首句云:“三绝诗书画。”板桥按纸沉思其下联不得,既而启视云:“一官归去来。”最妙。又有名幕某一诗,诮板桥亦佳。记其末二句云:“如何乞食天宁寺,不唱莲花唱竹枝?”盖以板桥有扬州竹枝百首,颇涉诮让,又自认为郑元和之后裔也。
郑有印章数十方。如“橄榄轩”、“七品官耳”、“鹧鸪”、“二十年前旧板桥”,皆别致,大半吾乡朱文震所刻。其诗钞、词钞、家书、小唱,皆手自书之。其门人司徒文膏镂板亦精。又附“道情”数阕于左:
老渔翁,一钓竿,靠山厓,傍水湾,扁舟来往无牵绊。沙鸥点点轻波远,荻港萧萧白昼寒,高歌一曲斜阳晚。一霎时波翻金影,蓦抬头月上东山。
老樵夫,自砍柴,捆青松,夹绿槐,茫茫野草秋山外。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倒不如闲钱沽酒,醉醺醺山径归来。
老头陀,古庙中,自烧香,自打钟,兔葵燕麦闲斋供。山门破落无关锁,斜日苍黄有乱松,秋星闪烁颓垣缝。黑漆漆蒲团打坐,夜烧茶炉火通红。
水田衣,老道人,背葫芦,戴袱巾,棕鞋布袜相厮称。修琴卖药般般会,捉鬼拿妖件件能。白云红叶归山径。闻说道悬崖结屋,却教人何处相寻?
老书生,白屋中,说黄虞,道古风,许多后辈高科中。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若成春梦。倒不如蓬门僻巷,教几个小小蒙童。
尽风流,小乞儿,数莲花,唱竹枝,千门打鼓沿街市。桥边日出犹酣睡,山外斜阳已早归,残杯冷炙饶滋味。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
掩柴扉,怕出头,剪西风,菊径秋,看看又是重阳后。几行衰草迷山郭,一片残阳下酒楼。栖鸦点上萧萧柳,撮几句盲词瞎话,交还他铁板歌喉。
邈唐虞,远夏殷,卷宗周,入暴秦,争雄七国相兼并。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最可叹龙盘虎踞,尽消磨《燕子》《春灯》。
吊龙逢,哭比干,羡庄周,拜老聃。未央宫里王孙惨。南来薏苡徒兴叹,七尺珊瑚祇自残。孔明枉作英雄汉,早知道茅芦高卧,省多少六出祈山。
拨琵琶,续续弹,叹庸愚,惊懦顽,四条弦上多哀怨。黄沙白草无人迹,古戍寒云乱鸟还,虞罗惯打孤飞雁。收拾了渔樵事业,任从他风雪关山。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事翻新调,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

朱高安
朱轼,字可亭。巡抚浙江,有美政,外宽内严,以礼自律,复以礼律人。故有一檄而吏神明奉之,有一教而民父母依之,响应皆若枹鼓。虽往往有矫正之弊,人不以为非。
一日,途中见嫁女者极华盛,朱公问之,曰:“秀才某妻也。”朱命彩舆移入节署,直达内堂。新妇出,见一老妇,钗荆裙布,方桔槔灌地,自菜畦来。令新妇入室,琴书外了无长物。妇谓新妇曰:“我起居八座,尚安粗粝。汝冬烘家,何奢侈乃尔?大人令汝进署,将以观我型,庶几训汝身也。”新妇谢而出。后归夫家,果能相夫成名,封淑人。
杭俗无论贫富,妇女游春湖上,必不可已。虽父不能禁女,夫不能禁妻,盖沿习使然。朱公严禁之,闻其事阳奉而阴违焉。一日,朱公驰卫至西湖净慈寺,坐山门外,察寺中妇女百计,公选健僧百人驮之出。说者谓朱公:“此举大不近情,百人中岂无耻以自尽者?”而竟不然。数日后,但闻闺中语曰:“朱辣利好恶谑也。”公江西人,“辣利”,俗呼秃也。
会郡亢阳,自夏徂秋,井泉涸竭,佥曰:“大人请诣天竺,迎大士入城,乃雨。”公曰:“大士不知何许人?又不知何如神?既曰菩萨,当必普救众生,何庸以一请为荣耶?”不许。郡人莫之为计。有道人许姓,能符术厌胜之道。从京师来,夤缘出入宫掖,遂号真人。适至杭郡,人曰真人至,旱魃不敢为灾矣。暨请,公敬礼之。公曰:“为民请命,苟有利死生以之,况区区下礼之微乎?但恐未必然也。”不得已,具旛盖,亲为控引,而道士骄恣傲慢。既至坛所,盛设供帐,自旦至夕,公立坛下。道士谓公曰:“为汝飞符于上帝,请雨三日,雨当足否?”公以手加额曰:“幸甚。”第见百姓云屯,观者堵墙。三辰雨不降,道士曰:“此地灾沴,由抚军获罪于神所致。为汝再请七日,当有雨泽。”公唯唯曰:“罪在轼一人,百姓何辜?”如期又不雨。公曰:“真人将奈何?”道士曰:“天悭未破,非人力所能回。”且请去。公勃然大怒,曰:“左道之流,妖惑实甚,须当立毙!”命左右曳下坛,杖四十。血流臀股,并置俎上,曝烈日中。人皆咋舌而言曰:“我公不请大士,虽不得雨,无后灾。打杀真人,祸乃不可言矣。”群掩面不敢仰视。
公乃焚香设席,虔祷其词曰:窃惟官以治明,神以理幽,官不职而殃民则罚随,神不灵而灾民则祀绝。兹届夏秋,十旬弗雨,土焦禾槁,神岂不见?四野老幼,盈庭哀号,神岂不闻?不见不闻,何贵尔神?汝竟忝然庙貌哉!今抚某与汝神约:一日之内,速赐霖雨,苏百物而救万姓,神之灵也,某之幸也,浙民之福也。不然,则块然土木,抚某将率众而绝汝神之血食。
祝毕,忽而云涡四旋,雷电交作,甘霖大霈,平地数尺。士民皆长跪泥涂,欢声腾沸,与雷声互应,拥朱公下坛,仪卫前导以归。后羁一囚,躄而随者,则俎中真人也。乃知朱公精忱格天,甚于剪爪焚躯万万矣。
后公抚晋,晋方灾,公至一祈即雨,晋民歌之。

袁硕夫
袁猷壮,赣之七鲤镇人。字硕夫,改夫曰肤,又曰“石桴图”,号行川,又号榕楣———其村濒江,多大榕。吾春舫业师长子也,少我一岁,垂髫受业时,共笔砚一寒暑。硕夫庸于才,又懒且邋遢,不修边幅,师督之严。
乾隆庚寅,吾师设教庾岭道南书院。每课,硕夫终日不完卷,又潦草任意。师曾握其发辫撞石碣上,头肿起若胡桃,憨受之。壬辰,师出宰粤东,多大邑,有能声。吾师磊落负奇,不务纤啬,好挥霍。硕夫以庠生,不获随任。自太师母及师母眷属俱往,硕夫独留,一妾伴处。尝曰:“不举火,甘藜藿。”岁至粤省视一次,布衣破袜,终无贵介气。将告归,必多索银及布。其余玩好及广之羽毛、茧绸、珠玉、沉檀,一切无所取携,大非吾师意。阖署人咸笑大郎君太傻角,穷措大气。
及其归,以银计息,布称是,贷诸贫乏,日会而月计之。又籴贱粜贵,权子母,如是者十年。硕夫本素封,得此以益,家愈饶。惟其财之裕也,故其心之悭。余辛丑过赣,访硕夫于家,喜甚,留两日,作竟夜抵足之谈。餐用饲狸小鱼、马齿苋菜,若只鸡、豚蹄,固未之前闻也。壬寅,师疾卒于官。家口甚繁指,初不知所为计。太师母与师母及眷属扶榇归里百十人。是日,内外数十席,碗箸匙不计数,即晚百人需百床,皆取诸宫中,不缺一。既观其仓有余谷,箧有余布,园圃多蔬菜,池塘鱼鳖不可胜食。若吾师宦囊中携归之端溪砚田,不可耕而耨也;英德美石,不可煮而食也;书册画卷,不可寒而衣也,相与束之高阁。夫然后一家之人,皆食大郎之食,衣大郎之衣。迄于今又十年,恒取给焉,无所匮。
戊申,硕夫举于乡;其二弟堂,博学倜傥,例为州丞;三弟域,幼入邑庠。硕夫三子,献禧亦诸生,献祜业儒,黑狗稚,皆其善持筹之妾所出也。乙卯公车,与予同落第,留长安。昕夕往还,尝备述其家事。
次年春二月,病于京邸。无亲故,余视其汤药二十五日,遂捐馆焉。呜呼,吾师犹父也,师之视余犹子也,硕夫弟也,今其死焉,能不恸伤!其棺厝诸南城义园,咸我殡,并书致其家来搬柩。迹其生平,了不异人,然矫情励俗,甘淡泊以成家,有足多者。余特书之,以代挽章。

简翁
粤之甘泉先生,讲学天关。有简翁者年百有二岁,就而问学,将执弟子之礼。先生不受,延翁忠义堂上,东西坐以宾之,倾谈。甘泉谓:“是翁容貌凝然,所养纯一,赤子之心已复。吾当北面事之。”遂转而受业于翁。
甘泉时年八十有五,观者谓其有三达之尊,而谦让不遑,致礼于布衣之一老,诚为有道之风。时有黎养真者,年八十三;黄慎斋者,年八十一;吴藤川者,年八十。皆游甘泉门下,称为“三皓”。有歌云:“养真慎斋与藤川,三皓同时及吾门。”而袁教授邮,亦年七十,与慎斋同驻甘泉心性图书一堂之上,师弟子皓首庞眉,太古衣冠。好事者因与简翁合绘一图曰:“师弟六老人。”后甘泉至九十五,复开学龙潭书院。又有钟景星七十二,张春岗七十三,开讲时皆雍雍侍侧也。

柳孝廉
青州府诸生柳鸿图,夫妻完娶。值岁歉不能谋生,携妻就食于外。继且结衣行乞,而乞者又多如蚁。一日,夫妻饥甚,相抱而哭。妇曰:“盍鬻我,汝得生。留我则并死无益也。”柳感动,莫知所言,但摇手而已。俄见有小车载男女数人,盖贩人者。妇曰:“推车大哥,我夫妇饥惫,愿鬻身以就食。”车者见妇美,乃曰:“问尔男子几何值?”柳泣不能答。妇曰:“得十缗则随汝往。”贩者曰:“不值,五缗则可。”路傍人见而怂之,得八缗。车者随脱贯出。妇负镪置柳前,曰:“我生时幼少,父母爱我,呼我‘一捻金’,孰知竟成今日之谶。柳郎,柳郎,有此则生,无此则亡。但无虚生,为前人光。鬻妻活命,过时莫忘。”柳号曰:“以妻之貌,何所不可,我今与妻遂永诀于斯耶?抑尚有重逢之日耶?”车者促之,两人相持不舍。车者拥妇上车,推柳仆地,辗軨而奔。柳望影失声,孑然挟资,呜呜以北。
妇车行数日,问价者颇多,贩者又奇其货,遂不得售。一日,抵新城一村。村有王凤山,武生也,家殷实,而性慷慨,事母最孝,乡里畏敬之。年虽灾,而是村赖王得安。于村口开一旅店。值贩者来投宿,王见妇举止非贱流,且凄惋欲动人怜。王知其为贩,而恐其流于娼也。王问贩者曰:“若女有姿。”贩者曰:“相公如爱好,何不留之?但得如本偿,不敢望倍利。”王归告母,母不许。王曰:“儿非爱其貌,实怜其人。母盍女之以为保?”母点首。王至店见之,告以为妹,故妇感谢。王以二十缗得之。王母遂视如女焉。后欲为女婚,女不从,愿以老女终事母。王母亦乐得膝前煦妪云。
当柳生之北也,欲往关东,值关禁,不许出,复还东。是夏麦大收,遗穗于道,乃为人佣。逾年还乡,迤逦东归。至新城,亦宿于是店。柳固穷,一身外了无长物。夜雨达旦,积水满院,不能行,柳拥彗为之粪除。值王生至,见阶前如洗,喜曰:“那个人扫得院中无一点泥?”柳曰:“雨后早起无事,故洒扫耳。”王生曰:“汝何处人?”柳曰:“我姓柳,青州人,自早岁离家,今欲作归计。”王曰:“想富贵还乡矣。”柳曰:“如此蓝缕,何相谑耶?但谋得一枝栖,亦随处可安身也。”王曰:“汝归计既未决,盍为我店中料理冗事?”柳曰:“固所愿也。”王喜,即令其居柜前屋,日则洁尔舍宇,暮则安彼行旅。又识字能算,王倚赖之,乃不以佣视柳,而柳竟以兄视王,称莫逆焉。
如是二年有余。无事时柳犹咿唔章句于梦魂鸡火间也。岁次戊申乡比,柳诡言于王曰:“弟欲还乡一省家门,往返约可月余耳。”王即为之治装,衣履悉更,复厚赠之。柳别王就道,则易东辙而南辕。至省录遗,场事终返,王以其自青州来也。时将重九,东省揭晓多在三、四两日。柳屈指,心怦怦动。是年新城落科,故无耗。越日,闻传榜首出寿光,柳不怿。出村口蹀躞于大槐荫间,遥见两人喘而来,坐树根。柳视之,似传报者。柳心痒,问曰:“二位何往?”甲曰:“自青州来。”乙曰:“休题起,时晦至此,言之恐人讪。费尽手眼,谋得一新举人报。星驰往青,四觅并无其人,佥曰‘荒歉携家不知所往’,岂鬼也耶?”柳忖逾时,曰:“日之夕矣,盍入此室?我逆旅主人也。”二人从之,入村店宿。晚时灯上,柳携壶酌来,曰:“二友遄行惫,盍饮我一瓯秫{米窄},以消烦闷。”两人起谢,遂同饮闲谈。柳复煨一壶来,皆酣。柳曰:“适所访青州举人,其姓伊何?”甲曰:“柳姓。”柳曰:“汝报人将何为据?”甲曰:“有草榜剪出蓝条者。”柳曰:“乞借一观。”甲若吝,乙曰:“至好,相示何碍?”甲解缠开摺以示,柳拭目曰:“第四十名柳鸿图,青州府廪膳生。”柳观罢,凄然泪落如雨。甲曰:“兄何悲切为,岂族兄弟耶?”柳曰:“非也。”曰:“岂堂子侄耶?”柳曰:“亦非也。盖族兄弟之弟兄,堂子侄之叔父耳。”两人起曰:“然则新举人乎?”柳曰:“惭愧!”众人皆哗。
王生至,问柳,柳乃细述赴省伪作归计事。王大喜,安置两捷人,奔告母,母亦喜。乃为罗酒浆,村之中皆贺客也。一日,母与女在厨下置馔馔柳,捧盆者入厨曰:“柳伙在此二年,竟不闻名,今贵矣,皆知其为柳鸿图。”女闻之失箸。母忖曰:“此女誓不嫁,今闻柳名而若惊,岂以显者动心耶?”晚王生归,母问曰:“柳伙有妻否?”王生曰:“家尚无,焉得有室?”女曰:“是青州人否?”王曰:“然。”至夜,母谓女曰:“自儿随侍我二年有余,颇称孝顺,即亲生女无以过此。但筵席百年,终有散期。趁我暮年尚在,眼看汝寻一佳婿,我亦瞑目。无执前见。若个人家女儿在闺中老者?”女固深沉,已审其为柳,又不欲直言之,但曰:“惟母命是从耳。”母告王,王告柳,且重以母命。柳曰:“生离甚于死别。凶荒捐弃,临别数言依依在耳。我今得续佳偶,恐人在天涯,不胜白头之叹。则男儿薄倖,莫我为甚!”王曰:“鸾胶再续,为无后计。兄必欲胶柱鼓瑟,作抱桥之守,倘果琴碎人亡,则终身留无涯之憾,又孰重而孰轻耶?”柳曰:“恩兄之言,加以老母之命,敢不谨从。犹有言者:万一珠还璧合,尚望不栉公稍屈一坐耳。”王反命。母颔之而视女,女曰:“俟到其间,再作商量未晚也。”
王即店中设青庐焉。至日彩舆鼓吹,女著锦帔。至撤帐换盏,诸嫂姨俱来。柳簪花冠带,为亲揭红盖。妇见柳喜动颜色,不觉嗤然有声,既而止。诸嫂见之,以姑不识羞归告其母。柳固未近觑,亦私以为:何其貌之似我妻也?及晚,客散入室,柳执烛前,妇掩面悲恸。柳执其手,惊曰:“卿真我前妻一捻金耶?”妇曰:“郎固无恙乎?”柳大恸。继复挑灯话旧,细数离悰,悲喜交集,真若再世。及晨,侍妪扑被,第见鸳枕波纹,渍渍盈尺,将不知其湿从何处来也。柳乃衣冠见王,长跪谢曰:“吾兄恩义,令我刻骨镂心。此并非当时杨裴诸公所可比拟。”王惊问,柳夫妻始告以破镜重圆之故。王母知之,亦怡然曰:“吾故料女之不苟笑也。”
后柳居新城,王为之揽生徒,设教于乡。忆自五十、五十一两年,东省各府旱荒,苗枯棉槁,杼轴为空,民皆束手待毙。国家蠲免之令、赈济之事、备御之策,靡不周详,较之前古,实所未有。而野中饿莩为狗鸢食者,仍相望不绝。呜呼,救荒无善策,诚哉是言也!又复鬻妻卖女,比比皆是,官府知之而不禁。盖鬻之则妻女去,而父母与其夫获生,否则终为沟壑鬼耳。是时草根芰蔓,每斤十钱。市中有货食者,辄抢而奔,比追及,已入口矣。又有数十为群,沿村夺食,夜则放火。故日未晡即锢户,通宵不得安静。如柳生之幸,诚千万中之一耳。
(读之凄怆动人。
世有恩谊如王生母子,当铸金事之。傅声谷)

小黄粱
晋人蒋仲翔,年二十登进士。入翰苑,转黄门给谏,以廉直著。不避权贵,辄加弹劾,满朝侧目。出使豫章廉访,使远之也。
蒋行至严州新安江上,水清舟逆,潭不掩鳞。李白诗“青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借问新安江,见底何如此。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向晚猩猩啼,空悲远游子”,即此地也。乃命奚奴出佳茗,以石铫汲江水烹之。坐观兰阴,富春山色,掩映篷窗。一时神与俱往,遂隐几而卧。
忽觉一身已在苍苍翠翠中,烟波江上,日暮低徊。正值问津无自,而一叶扁舟欸乃随水云荡出。蒋急呼之,舟抵岸,蒋登舟,则十六七一女子,姣好无比,载之而去。至一深潭峭壁下,女维缆入舱,问蒋何之。蒋悦女美,以无所归栖告。女治馔烹鲈鲙,相与劝飧。无何,月上斗牛间,照彻波光,皎皎如镜。
蒋问女子名,女曰:“奴名翡翠,生长新安江上,打鱼为业。今得郎来,相与垂纶把钓,当不让鹿门双隐也。”蒋喜。更深,女下篷,相与就寝。布衾竹枕,共效结褵,真如鱼游暖水,欢若平生。寝晓女起,蒋卧睨之,见其凌波作镜,理发如云,撩水盥靥,天然百媚。继复晨炊,黄鱼白饭,香可鼓腹。镇日无事萦怀,或于水际一竿,静消清昼,时则得鱼,鼓鬣扬鳞,满筐金碧。女以河水虀盐煮之,味无上品。余者蒋携入市,换盐米而返,从无匮日。
逾年,翡翠临蓐,生一女,呱呱在怀,又生一子,女曰秀娥,子曰云上。虽浮家泛宅,而往来只在岩濑间。蒋固渔,止知渔,并不知渔之为蒋也。会春暮,翡翠携子女入山劚笋。蒋独坐船头,掀须自得,乃歌曰:“富春山中苦笋生,子陵滩下鲈鱼多。风掀笠,雨披蓑,月明归去笑呵呵。”翡翠归,野笋盈筐,佐以鱼酒,酕醄放适,正复不知人世事。又有庐西老渔翁,亦有一子一女,遂各为婚姻焉。自此两篷齐挂,双浆同摇,芦塘月港,于以不孤。又一年,而含饴弄孙矣。
忽闻水沸之声,豁眸惊寤,正奚奴火扇初红,蟹眼翻花际也。蒋怅怅若失,而两腋风已胜于七碗后矣。尝语人曰:“四十年如炊黍,固知贵不如贱,富不如贫。一切向平婚嫁,利欲萦怀,尽是危机祸水。何若逍遥苕、霅,武陵源可指迷津。古人濠濮间,想其会心不在远也。”蒋从此顿忘世情,绝意功名。一年风宪,与人无忤,告归,作林下翁。曾以是梦记曰“小黄粱”。
(此条,在任城和希斋巡漕行馆作记室时稿。)

吕公子
武进吕公子,父为宫保,家财盈溪壑。父死,公子享其丰,不能安。谓人曰:“人之所少,我何为而多?彼之所无,我何为而有?是以高明之家,鬼瞰其室。我时凛厚亡之惧,而惕焚身之戒。”于是轻财好施,求无不与。时人呼之为小春申。而挥霍任意处,虽曰豪举,皆出奇想。盖以速贫为愈也。当时食客颇多,方丈宴饮,动费万钱。
有客善吹,席间忽坠其羊脂玉笛,客窘。吕曰:“久不闻此碎玉声。”遂相与纵谈如故。一日,园中海棠将开,吕颦眉独倚亚栏。诸客曰:“公子何为?”吕曰:“春愁没可奈何。”时诸客皆述所好以进,吕悉见惯不鲜。一客忽附耳笑而云云。吕鼓掌曰:“可以作一日消遣矣。”即致书各大官,便降西园,一赏海棠之盛。当道诸公,非出其门下,即是吕门客,故莫不承召而至。吕固屋宇宏深,迓客入三进,诸从者皆不得入。惟主宾数人,东西升降而已。至园中,但见海棠十树,红如车盖;树下群女百辈,皆短衣团绣,执刀雁行立。客曰:“何用女戎?”吕曰:“非此不可以为欢。”登堂设皋比,吕踞坐,曰:“命免冠。”客愕然。众刀簇拥,环向如猬,诸人皆免冠。吕曰:“更巾帼衣。”诸人遂皆更巾帼衣。吕曰:“歌以侑觞。”诸人以为未尝肄业及之也。吕怒曰:“杀无赦!”众女以刀扼其吭。诸人惧,有为之歌《鹿鸣》者。后一人作靡靡之音,如效侏儒舞,则司马白公也。吕大笑而起,乃亲为加冠于首,曰:“贤者而后乐此。老夫亦聊借为娱耳,幸勿罪!”诸人不敢言。遂大设醴酺。诸人出,群切齿共谋吕氏,若甚于季文子台上之羞,将不移晷也。及归,其事皆寝。询以故,盖吕当宴客时,已载厚币往,候其出而赂之。及宴归,而金已在笥矣。
吕尝游瞰江山,令多人撒放金箔于峰头。吕坐松风台,置酒临江,玩其迷漫炫烂之景,号为金雪。自辰及申,犹霏霏不止。嘻,如吕氏之所为,岂吕氏之所能自为?盖诚有大力者驱而为之,以深明夫聚敛附益之为。作牛马于儿孙者,徒为多事!是吕氏之散金游戏,其智不在中人下。说者多愚之。孰愚孰智,必有能辨之者。

邵嗣尧
国朝邵嗣尧,山西人,庚戌进士。励志好修,尔室不愧,真君子儒也。初为北直清苑令,刚正不阿。妻子来任所,公不许入城,赋诗以却之曰:
看罢家书意惘然,纷纷相劝置庄田。狼山不卷千年画,鸡水新栽五亩莲。
击鼓登堂真说法,燃灯独坐类参禅。囊空犹是当年我,未许妻儿索俸钱。
妻子阅诗,仍归故里。后公擢御史,督学江南。今崇祀北直名宦祠。

邵士梅
邵士梅,字峄晖,济宁人。初生时能言,邵父母以为怪,灌以辰砂,邵遂不言。及长而慧,读书能记。娶妻岳氏。合卺之夕,其嫂夜潜听之,小夫妇絮絮叨叨,如远年久别,枕边话旧云。两人最相昵爱,余视之皆客寄也。顺治辛卯举于乡,癸巳进士,谒选得登州教授。
一日,檄署栖霞教谕。甫入署,有二老秀才来谒,便问斋夫二生居某村否,又言其丰范吻合,相与握手道故。问曰:“贵庄之高东海犹在乎?”二生愕然曰:“瘐死二十余年,止有一子。先生何以知之?”邵曰:“故人也。”先是东海为里正,素无赖,然性豪爽,好义轻财。有负租而卖女者,高即倾囊代赎。又尝私一娼。娼坐隐盗,官捕甚急,逃匿高家。官知之,收高备极拷掠,高不服,寻狱归。高死之日,即邵生之年。邵夫妇在登尝恤其子,为之置田宅焉。
后邵妻病笃,告邵曰:“又将别矣。死当生馆陶董家。所居滨河河曲第三家。君异时官罢后,萧寺繙经,尚当重结丝罗也。”已而迁吴江知县,谢病归。家居无聊,有同年某为馆陶令,因访之。出游郊外,至宝相寺,寺中有藏经,邵忆妻语,繙阅良久。忽闻人曰:“寺后河水清泚可玩。”邵即至寺后门,见隔水盈盈,河滨篱落可指数。视第三门,顿启,一垂髫女约十五六,对邵若有低徊之意。问之,果董姓。邵归告宰,且自述其异,遂访之。董姓云:其女知前生事,年十五不字人,惟待济宁邵进士来。遂娶焉。觌面时,邵犹不敢一见如故,而董氏视邵之斑苍更欢,若忘年交。岳氏未育,今董氏生二子。又十余年,董病又欲死,复与邵诀曰:“襄阳城王氏门前有两柳树者,君来访我于此,当再作夫妇。”邵抚之恸曰:“一再至三,从古罕有。今我年逾半百,人寿几何?行将就朽,纵使余喘尚存,齿豁发落,何以为情?且月老红丝,岂真尔我如意珠耶?”妻不谓然,固盟而逝。邵后自都中返,六十五岁,无疾终。
后襄阳王氏有女及笄,求婚者日盈于门,父母欲许,而女严拒之。城中亦有邵姓,楚世家。其小公子随父母游岘山归,妪仆群从过王氏门。见二柳树,公子伫立,攀条泫然,且欲入其家。妪携之入,王姓见之,啖以果馅。咸因公子幼稚,呼女出见,公子曰:“卿怎不似馆陶重会时乎?”女惊泣曰:“不料郎君已再世矣!”相与痛哭,家人异焉。由是公子日夜号泣,思念王氏。父母以王氏长七岁,不愿婚,公子欲之,父母不得已从焉。公子十五而娶,女已年二十有二。王氏言邵三世性情微有不同,今生独贪曲糵。酒后人尝问邵前世事,邵每言至夫妇重聚之故,其言即止。至一日大醉,告人曰:“冥曹姻缘簿载我夫妇一节,因装砌时钉入夹缝,曹椽翻忙迫,往往遗漏,故由我两人自为之也。”王氏于屏后窃闻。及邵归,大咎之,邵亦悔之不及。邵夫妇自此常相厮守,唯恐他生不卜,再聚良难。遂绝意功名,蓬蒿终老。王氏享寿八十二岁,邵享年七十四岁,二子六孙。计此生完聚以来,六十年中,未尝一日相离。即济宁之故地,亦不若栖霞之再到矣。
余在郧阳守恒德侄署,客有襄人徐子为余言,因取留仙、渔洋、竹垞所记,总而成之,更增补其说。

贾秀才
鲁南歉岁之余,疫流氓户,济宁、鱼台尤甚。宁之西乡,贾氏聚族而居,曰“贾家海”。有贾文学者,饩于庠。会疫行,其族靡有孑遗,而贾生亦染疫死。
当贾生之死也,单、曹亦无传染。有曹邑之青堌集耿姓庄户,夫妻半百,一女名改[玫]姑,字同里岳家作媳,家皆殷富。时改[玫]姑忽遘疫,举家张惶,旬日之间,百医罔效,至夜奄息已绝。夫妇痛切娇生,岳姓亦来吊唁。其母抚其胸,有微热,守之而哭。至更阑,忽闻女腹作格格声。其母惊视,则目睫已若转动,四肢皆温。父母喜出望外,阖家环视。
母掖之坐,女左右顾,作呻吟声。忽跃起曰:“我贾相公也,何绐至此?诸男女恶混遝为?”其母曰:“儿勿劳,初甦,语谜谵,尚不认父母。”女曰:“谓他人父,谓他人母耶?我将返。”其母灌以汤,女泼而不食。强而起,行动俨如男子。而自顾足缠发挽,不觉诧异,因复坐,默默思想。终夜之间,母娣姊妹交床叠枕,不胜厌烦。继欲溺,起亦不似初,因大悟其前身借壳也。晨兴,奁事皆不能办。诸娣姊为之,习以为常。
女一日告父母曰:“母若父非我父母也。今我实借女身以为身,敢不以女之父母为父母乎?”言讫呜呜。父母异之,曰:“然乎,信乎?始吾女也,今更有子道焉,不庸愈乎?第尔已委禽于人矣。此曹邑也,去汝家三百里耳。予家耿姓。”女曰:“前身以疫死,而家之病疫者殆尽。天命至此,复何可言?”事父母颇醇谨达礼,无前女娇养之习,渐经家务,耿赖之。岳姓知其事,尤喜,催就瓜期,而女转多难色。既而缔姻合卺,虽女其形,实男其心,床笫之间,并不解裙带味,无一点脂粉态。往往搦管呫哔,酸措大气却有时流露。夫婿青年,女代塾师教之,而变化之权更自易易,盖自善诱者深矣。三年,其婿游于泮。
后为婿纳妾,生一子。二十年,婿贡满,秉铎莱属,携眷往。道经泲上,而贾生已半老佳人。入其乡,寻式里居,遍问故人,街衢井巷悉所旧识,曰:“我故庠生贾文学后身也。”里之中黄发台背,是当时征逐聚首者,尚一二在。言及己事,一毫不爽,因竞传其事。
(七如曰:两世之事,古亦志之,独异乎贾生以巾帼师儒,能成儒子之名耳。岂偶然哉!)

卖菜李老
苏有卖菜李老者,一夫一妇,僦楼而居。邻巷多富贵,独李老一佣介乎其间。三十年倡随如比翼,从不闻有诟谇声。巷之中以病废、以贫去、以富且贵死,不知凡几,而佣之况如常。
四十余得一女,绕膝下。晨,妻女酣酣醺睡,李起,笠而跣,持一空挑子出城外易菜数捆。如春韭、秋瓜之属,盈筐簏,一周于市,而青蚨入囊橐,尽一日度支。归,日未晡,妻女方起盥,李亦盥焉。饭后,则蹀躞山塘间,或啜苦茗,或饮薄醪。晚归,则小楼月上,李乃说荒唐杂剧,欢笑一时,真如生公坐石上演大法乘,又如马鸣大士化毘婆罗,眷属皆皈依也。有富室某,谂李甚详,遂重其人。乃曰:“李老一日不作,则一日不食。我愿假多金权倍蓰,则一劳可以永逸。”李曰:“我福薄,恐不能消受。”其妻闻之喜,怂焉。李为之动,领其资。于是持筹握算,碌碌不得安帖,鸡鸣而起,日昃尚不归。女见其惫,曰:“父何以不若前日之贫而乐也?非娱老计,请辞富而就贫。”李老不能纳其言而卸肩焉,竟以劳病死,又无儿可悯也。
吁,利之一途,其转移之权抑何甚?以李老三十年之雅操,尤且不能不改节于末路,遑问其他!
(七如曰:余作秀才时,不肯教书,尝以笔墨遨游齐鲁间。久之,为当道诸公内记室,岁得束脯百余金,腊底言归,一家八口从无卒岁之虞。乡荐后,心羡仕途,遂尔一行作吏,簿书鞅堂,仆仆尘埃。回忆曩昔襟期,不啻霄壤,正与李菜佣同一失足,良可恨叹!
晚节极难,韩魏公真可自信矣。)

李福
乾隆二十五年,潍人李福,年四旬,止一子方五岁,家贫。诣京师,积银二十两。回家。
夜行,路旁有一舍,灯光微露。因天寒借火,吃烟,见一老妪守一病儿在炕,意境惨然。询之,乃云:“孤孙两世所系,今病危,医者欲用参,计值二两,苦无力。”福遂赠镪如数。
及归,见其子羸尫,如病新愈者。妇曰:“是儿病,将不治,于某夜梦祖母至,予参一碗,饮之顿愈。”征其期,正予金时也。视囊金亦无少缺。嘻!生我之爱,庇及两世,无间幽明,洵深恩罔极矣。

张兆富
即墨之蓝村张兆富,幼委禽于同村之李氏女。女长于张,女过笄而张甫成童,故结褵尚迟迟。然与岳家门楣相望,常往来也。张母孀,无兄弟,有薄田数十亩,可以度日。
当夏初雨后,母呼张曰:“尔可向丈人家借一斗豆种来耩地。”张至李家,其家人皆下田耩豆,独其女在炕上弄针黹。见张笑问曰:“郎来甚么?”张曰:“借一斗豆。”女曰:“做种耶?”张曰:“良然。”女起曰:“我家这地,雨后滋润,也待耩。无豆种借与你。”张曰:“你家地我自有种下。”女起,以手拍张曰:“小郎谑我哉。”张顾无人,遂与女狎。乡女儿以其为夫也,故亦不拒。曰:“今日之事,终身之计。”乃褫张衣为信。张不与,女强取而藏诸箧。张恐人来,惶惧奔。
时方夏,止穿一袷,乃抱肩而走,不遑问豆,亦不敢回家见母。行十余里,茫无止所。蓝村官道也,往来官商,络绎不绝。有西客乘骡丁丁数头过,张随之走,客顾曰:“娃娃那里去?赤膊炎天,可不炙焦皮肤吗?”张曰:“我失路人。父母行乞,弃我去矣。”客怜之。抵逆旅,客又细询,张绐而黠。客喜,收为义子,解衣衣之,推食食之,载之同客而西,学贸易。张能,客以千金倚之,不数年利倍蓰。客固无家,赖张代其劳。客欲为张娶室,张曰:“关山行旅,何以家为?盍归乎休,未为晚也。”隐念老母,又恐终堂定妻,难保守室。一朝羞去,便不能归。时一念及,如针毡之坐不宁。
荏苒间已十八寒暑。客老死,一切殡事,张亦尽礼尽哀。于是乃怀厚资,决计归家门,垂垂囊橐,庶几一洗前日之羞。而李女自张逸后,遂得一子。父母恶之,女乃持张衣裹其子,奔张氏之母,哭诉其由。张母认子衣,抱孙曰:“汝诚吾媳也,是诚吾孙也。抚孤而侍孀,何如?”女曰:“固所愿也。”女之父母遂无词。张孙长,定婚于王姓家,亦饶裕。王以张母与李氏皆孀,邀其婿读书于家。数年,张孙俊慧,大有父风,亦先与王女通焉。瓜期择日完娶。
北俗,亲迎鼓吹而来,王氏忽产儿于彩舆中。送亲者皆赧颜欲回车,张孙邀而自陈其罪。入门,张母曰:“喜得重孙。”李氏曰:“其不改父之行,是难能也。”正攘攘哄笑之间,忽一人轩昂而入,门外骡驮累累。见母在堂,趋前抱膝,跪而哭曰:“儿不孝,十八年出亡在外。今返家门,幸老母无恙。”哽咽不能成言。母手摩其面,审谛再三,曰:“是儿来耶?是我梦耶?”向内呼曰:“媳妇,尔男子归家,怎不出视?”李女不肯出,母乃破涕为笑曰:“此事我知之,然我难料理也。”乃告诸亲串,又令其孙来拜父,张恧形于颊。众亲哗曰:“今日张母得子,李氏有夫,张孙获妇,王氏诞儿,三善备,四事集,宜计日而行贺。”旁有鼓人执乐而前曰:“请设两青庐,重筵加酒,尽一日欢。我为一一吹笙击鼓,以并力奏技,主人家当四倍其金钱,则此事办矣。”一乡之中,是亲非亲,无富贵贫贱,男男女女,杂沓咸来致庆。筵席排至门外皆满,比秋成之赛社,尤有加等。是张兆富,有斗伯比之行,张孙又读父书,本无足道。然论之乡里,毋太绳拘。《诗》有之“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轩渠之而已矣。
(只是张子拥厚资归,遂成佳话。利之时义大矣哉!太冲)

野寺宿
胡某夜行,至野寺,敲门求宿。一老僧出曰:“大殿不可以假寐。东厨惟老衲独眠一床。西廊中尚得容膝,但无床榻。有人寄一空材,客能淹夕于棺盖否?权当悬榻,未审客意如何?”胡曰:“我椒山自有胆,此上最安乐。即使柩有牛鸣,我何妨作楼上人,况空空一槥者。”僧喜,遂令阖户,持灯而去。
胡奋身登木,其兴致几欲歌“女手卷然”之句。无何,而目交睫合,神将离而魂欲杳,且以为明日与老僧盖棺论定,必谓我胆周于身矣。忽棺内作一响,胡惊觉,四顾昏黑;又响,胡战栗不自持,顿缩板上,浑浑肉皆颤颤动,觉棺内亦颤动,与己身之觳觫相互答。胡在上愈惊,而其下愈响。胡魄丧胆落,为之滚落板下。又闻棺盖若揭,胡奔命夺门出院,趋东厨呼僧出视,而胡已匍匐奄息,两胫骨间犹作辘轳转。半晌心定,始告僧。
僧不之信,相与火视,排闼入,见盖已起,凛然一人立其中。僧亦惊,喝而问,答曰:“我前村之宁五也。”僧曰:“胡为乎柩中?”曰:“我病虐,避鬼卧于此。顷闻棺上响,我固不知假寐者。我以彼为鬼自外至,彼则又以我为鬼从中来。于是乎我疑彼鬼,彼疑我鬼,各具鬼胎,遂皆鬼相,乃无往而非鬼矣。我闻客与我师捶门惊告,我始知其非鬼。客今当知我之非鬼也。我睡醒虐退,将归我前村,客请安稳眠棺上。”遂去。
胡视夜半,竟不能眠,与老僧话,东方既白,仓皇而行。

生员
有余杭生员某,偶于乙未夏月出城,见一青衣云:“我乃冥府差人,有票拘汝。但汝不应路死,可速归,待我摄完四十余人,方来唤汝。”某急还家,而二青衣已候门外。即辞妻子,摒挡家务,痛哭而逝。至冥司,青衣羁之阶下。闻唱名声,某应曰:“生员有。”冥司云:“生员不是拿者,毋亦误甚!”遂鞭勾使。一庭错愕,乃遣某还苏。后有年,以官事诬,牵入衙鞫讯,亦唱名,某亦应曰:“生员有。”堂上官拍案大怒,曰:“汝以生员作护身符耶?”不容辨析,手戒二十。两掌隆肿,负痛还。某尝愤恨世道愦愦,致令斯文扫地。
噫!等一生员也,岂独能宽于冥法,而不获宥于官刑哉?是其幸与不幸,初不在生员之有无,而在生员之自为也。然则生员可有乎,可不有乎?
(近日之刁生劣监,哄堂打鼓,长官畏避之不暇,手戒之说绝响矣。
有生员可手戒,有生员不可手戒,在长官自行剖别耳,岂得以击鼓遂概目为刁劣耶?傅声谷)

伤膂夫
华亭钱鹤滩学士,归营私第,工役烦苦,土木垩丹,经岁不休。有一夫蹩,且不任役,将责焉。蹩者告曰:“我不敢舍镘以嬉。我操镘而入富贵之家有年矣。往时黄提刑营第,我受役而伤膂。今其屋已瓦败而垣颓,过者以为墟,而我之膂犹伤而未可。呜呼,岂今之屋有同于黄之屋耶?何我之罪适符乎往日之罪耶?”学士感之,且罢工役。
(七如曰:夫夫也,一言而罪释于己,役罢于工,两得之矣。又非“圬者王承福”之论之徒,以独善其身而已也。)

南中行旅记
五月十三日。早晴,饭后,暴雨,点大如粟,俗呼为“磨刀雨”。逾时霁,出归德门,同许姓能通使者,看十三行。
屋临水,粉垣翠栏,八角六角,或为方,或为圆,或为螺形,不可思议。前则平地如坡,门仿闉式,开于旁侧。白饰雕镂,金碧焜煌,多幔缋。门有番奴,目深碧闪闪,卷曲毛发,类脊鼻騧。持佛郎机,为逻守,衣多罗辟支,悬霜刃,烛人毫芒。非问途已经者,不敢入。其户重以绣帘,窗棂悉用滨铁为之,既壮观,且可守御,内嵌琉璃大瓦,当屦满时,皆铿锵作应山谷响。地铺洋氍毹,腥红如滟滪波,几不能履,恐袜生尘也。座设漆雕为之,两旁庋手,中以革垫,其一角前向,出入两股中。几为月形,或半圭,层层凿菱蓉攒花。其白面碧瞳者为大贾。冠以黑绒三叉,望类毘卢笠。衣青尼,束身大金钮,累累贯珠。绦用杂色纬,通体皆缚扎无懈处。革履,操赤藤,人谓其藤中藏芒刃云。通使言,赤藤者最贵。
导以意,作免胄礼,叙宾主欢,余答以揖。进金盒烟,嗅之辛香不可耐,渠则盈掬充两突间,噏噏不作一嚏。顷设馔。器质亦豫章窑,但金碧满绘,五彩相煊,与时用者异。每器可容十升,盛鸡匹,悉刲其头爪,囫囵以具,不脔切,用铁牙叉为箸。食用麦,杂以茴胡蔴熯块肉。酒具用白玻璃,晶莹彻内外,口盎而中直。酒芳冽,余尽三器,渠渍渍喜,作指环抵唇者三,通使告余:“羡君能豪。”
继乃散步槛廊,穷观奇异。有乐钟,至时则诸音并奏,声节无讹,刻时不爽。有千里镜,可以登高望远,二三里能鉴人眉目。又有显微。多宝,小自鸣表,持之耳畔,如橐虫之啄木。又有海洋全图、贝多罗花、丁香藤、相思鸟、五色鹦鹉、倒挂禽、獴兽、短狗之类。檐间悬水晶灯,璎珞露垂,风来则珠霰摇空,铮铮相击撞,贮火可五十盏。
余往来珠江,夜深则遥见之。辛卯,都中亦见此。门有悬旗,色用朱红布地,作叉股者,是贺兰贾也。余处未观,日将匿,遂返。续游竟不果。

旱魃辨
《诗·大雅》“旱魃为虐”,朱传云:“旱神也。”未闻有人死为魃者。《山海经》载黄帝征蚩尤,尤请风伯、雨师作大风雨,帝乃召女魃止之,遂诛蚩尤。《神异经》言,南方有人长二三尺,袒身,目在顶上,行如风,名曰魃,所见之国大旱,又名旱母。遇者得之,没溷中乃死,旱灾即消。此亦诞语不经。然要未有以死人称魃之理。
山左乡愚,每逢岁旱,辄以新冢上微湿者即以为魃。乘夜聚众掘墓开棺,磔其尸,碎其首。值天雨,尸主固无辞;不雨,群议息之。此等异传,正不知倡自何人,其流毒一至是!夫开棺见尸者拟绞,残毁加等。煌煌律令,罪难稍逭。乃毫不为怪,相沿成习,其间蚩蚩之氓不晓法律,犹有可原;又有黠猾者或诳诱乡民、阴泄私愤,更不可言。
乾隆辛亥秋,旱,有平原张姓妻死,甫葬,村人某诡以为魃。一村哄起,掘墓出尸,以绳结之,犁地而行。其夫惨恨,鸣于官。官捕至,首倡者逃未获,从者论戍。吁!安得著明罪条,遍告乡邑?余故为是辨,使览者广为布闻,亦有无量功德也。
(原系正论。然事有不可解者,旱魃往往为祟。吾乡亦曾遭亢,焚其尸即雨,甚奇。)

述意
场上设豆棚一架,满开豆花。陈几案,笔砚瓶麈。中悬“雨丝草堂、桂馥书屋”匾额,两旁挂“白昼饶人听说鬼,青天扯淡坐浓阴”对联。
[生三髯,巾服上]黄叶飞来怕打头,闭门家里一书囚。只今学会安排法,秃管消磨豆雨秋。老夫七如居士,山东人也。幼识之无,长贪呫哔,年逾见恶,学不知非。虽是四壁萧然,却不离花、酒、琴、棋、诗、字、画,取个七如道号;还求那柴、米、油、盐,酱、醋、茶,弄得来一件俱无,倒也觉空诸所有。怎奈囊中无钞之时,便要作脚下生风之想。所以出外的日多,在家的日少。谁知这一些儿清福,老天竟是不轻与人的。昨日海上回来,天气炎热,暂作杜门之计。且喜妻贤妾淑,儿大女娇,八口清贫,一家欢聚。正是:大鹏息以六月,鹪鹩止于一枝。这也不表。近作《小豆棚》数卷,不免携到豆棚之下,校阅一番便了。
〖北醉太平〗[生取书行唱]寂寞山家,有甚喧哗,门前几树鸟儿喳,一棚儿豆花。荒园镇日无人呀,我一个著书黄叶深林下,你看这长天那个来闲话。只恁般顽耍。
[坐介]你看这豆花、豆叶,紫的紫,绿的绿,开的来满院浓阴,那太阳一点也是透不进来的,真好看也。
〖北黄钟醉花阴〗[生唱]几曾见锦幔花棚,消得受套和袍,卧甚瓜藤架。吃惯的淡酒儿慢品咂,捧一盏火柴的苦熬茶。戴甚么乌纱,怎似俺破方巾任歪任斜。一支笔一本书,胡诌乱扯。
[旦上引]浪游客子攻学懒,中馈娘儿做活勤。官人。[生]娘子请坐。[旦坐]自从官人还家之后,闭户清闲,十分自在,把我娘儿两个倒忙坏了。[生]娘子忙着何来?[旦喏]
〖南画眉序〗[旦唱]头梳粉未搽,洗手清晨入厨下。煮一锅麦饭,赛仙洞胡麻;烧一束湿柴枝,是秋水蒹葭;采半篮野菜根,比西山薇蕨。这忙忙难速刺。小奁花绣鞋,帮跑来多大。
[生笑介]其实难为娘子。[旦]我们得一刻闲,大家都来听你闲话。[生]这个甚好。[旦向内介]二娘,你且暂停针线,抱你孩儿来豆棚底下坐坐。[小旦]来了。[小旦抱小女儿,贴扮大女捧茶上,小旦引]乳花香透娇儿哺。[贴引]岕片茶浓爱女擎,爷爷请茶。[生]你们都坐下了,待我说几段故事与你们听听。[小旦坐]晓得。[贴摘豆花一枝与小儿戏介]
〖北喜迁莺〗[生唱]说几个儿孙牛马,说一回欢喜冤家。窦娥儿惹下飞霜禾尽打,新息侯薏苡明珠真乱假。台空铜雀犹留瓦,到不如汉淮阴求一饭,甘心胯下。陶彭泽五斗腰叉。
[小旦]虽是这等讲,那世态纵有炎凉,人心自留公道。[旦]还是守分安贫,知足常乐,我和你今日呵。
〖南归朝欢〗[旦、小旦同唱]壶觞市不赊,吃不起蹠鸡臛鸭。春衣典没些,穿不上绣裙罗袜。一任他江山锦片前程大,争似俺风雪单寒处士家。何须论金谷繁华,玉堂声价。
[生]你们谈到这里,真个一家眷属,尽已皈依。我把那愤世嫉俗的心肠,也就冰消瓦解了。
〖北搅筝琶〗[生唱]把闷弓儿且按下,莫管他风月在谁家。且放开笑和尚的布袋,丢了那莽八戒的钉钯。不平事莫问咱,一谜价妆聋做哑。写一部天花,学一尊菩萨。但愿他没一个冤家,好人满天下,只就我吊古扳今,斩鬼封神平妖怪,都是逢人劝化。
〖南学画眉〗[旦合唱]听到这雨飞花,胜生公点石夸。普陀常在空山寺,鲁门何日闲车马。打叠起忠良孝义,大家齐向抬头看,照着样儿描画。
[丑草笠持竿,提鱼一尾上]雅无酒肉曾元养,却有鳞鱼杜孝干。我适在溪边钓得一尾金色鲤鱼。你看天色尚早,着回家里供我父亲晚膳来。此也是自家门首。[打门介][贴]哥哥回来了。[丑]居来哉。[贴看鱼介]母亲,你看这鱼呀![丑]启禀爹爹,孩儿在溪上钓了一只金色鲤鱼来家,你看,鲜鳞活跳个来。[生]妙呀,得此一物,尽勾老夫下酒了。
〖北四门子〗[生唱]稚儿学得敲针法,小竹竿得个鱼偏大。这便是、子陵台上桐江下,这便是、钓叟烟波也不差。管甚么滋味佳,器皿华,瓦盆中水煮清华。添取一壶村醪酣余话,直到月上山头更鼓打,方才去高眠下榻。
〖南鲍老催〗[丑递鱼与旦唱介]母亲你忙回厨下。调腥味,须甘滑;刮鲜鳞,防刺扎;寸葱花,研桂擂姜都不彻。小刀儿须漫杀,破锅儿当先刷,饶得个压西湖五柳居无亚。
[旦]这个自然。[生起介]我想几年出外,旅况萧条,今日故园风味,乐不可言。那些波涛尘鞅,真令人黯然销魂也。
〖北水仙子〗[生]自从俺久别家,把楚水吴山入梦遐。这支儿秃毛锥成话靶,写张儿破潇湘且嗑牙。那里是、雨丝风片打秋瓜,只弄得、山空夜静飞檐瓦,却少个、东坡听咱说鬼碧萝凹。
[旦]天色已晚,我们整备夜饭。待到月上,再至棚中玩赏。官人请。
〖南双声子〗[合唱]多清暇,多清暇,一家人真快活。休当假,休当假,一出戏皆实话。当根钗,卖幅画,且消受落照欹斜,花容妖冶。
〖尾声〗七如行乐谁能写,把自家心事,直作宫商打。他年演唱豆棚图,须认咱。
[生旦下][贴]哥哥,明日你到溪边钓一个小小鱼儿,养在缸里好耍子。[丑]是哉。[混下]

附录
南屏赠蕉白砚记
端州有斧柯之山,在大江南,为羚羊峡对山。下际潮水,上立峻壁。沿而溯焉,即为砚岩,有泉出焉。唐宋悉采砚于兹。
岩口为穴,匍匐入,五六丈,为正坑,从左转为西坑,从旁入为中坑,从右转为东坑。坑外大江也。坑中渊渟,以罂瓮传水注槽,乃可下凿。东坡云:“千夫挽绠,百夫运斤,篝火下锤,乃得斯珍。”
坑之为言洞也,洞石无眼。又入为“康子洞”,此岩最寒,能伤人。又入为“东洞”,多蕉叶白,纯白成大片。其后为正洞,又名“北洞”,石弥纯粹,水弥深,盖泉出其中,故润自性成。外近江水,弥漫崩摧,岁久滋虞。宋治平中,凿留数砫,今也则无,以木代之。石工难采,往往穿漏压陷。风雨晨夜,时闻鬼哭。
僧一行曰:“天地两戒,山河与天之云汉始末,为百川下流,束三江之水。”羚羊峡产石为“瑊硊”,盖东西两粤扶舆之脉,蕴结而成。欧阳文忠亦以“精石”目之也。
余辛丑游粤,值中丞李文介开采旧坑,时在阳春袁春舫业师处。见其董率工事,因得其概。南屏沈子贻砚,所为旧蕉白,信是“康子洞”前之产,非时代物。欣喜过望,遂忆往事,爰笔为记。时在嘉庆二年春,客汶上馆中。

段子崄
栖霞有二石工,兄弟也,居段子崄。尝登崄开石为业。遇大雪飘飘如掌,峰峦玉琢,野甸银铺,粉本模糊,鹅毛飞舞,兄曰:“曷归,将谋晚炊。”遂去,弟检点锤凿入皮囊,负之下山。
至路口,见一女以长帕蒙首垂肩际,着翠色布袄,靸镶花小靴,立琼瑶中。工望之嫣然,女曰:“迷漫遍野,不辨途径,畴导我以先路耶?”工曰:“娘子将何之?”女手指曰:“我住山南村也。”工导之行。至村口,工伫立,女曰:“盍送我于家?”工复行。女至门款户,有老媪出曰:“儿冒雪归耶?”女曰:“中途有送儿来者。”媪即招工曰:“看天公絮絮不止,又劳小郎远来作向导。请入草舍,拥炉一避寒气,俟稍霁再行未迟也。”工听媪言喜,入释其负。见地下小靴印泥,如白莲数瓣落水面。女方翘其足,庋小凳,曰:“皑皑直没到绣花帮。幸冻冷不就消融,否则渗透裹缠矣!”媪见工浑身冰絮,四顾无所为计。女自袖中出一帕与媪,转递工。工接巾自拂其衣。女复取柳柴架折足铛,俄而火隆隆起,燠满一室。
工向暖,以两手虚探其上。媪取一小壶,热秫浆斟工曰:“饮一杯荡风雪。”工接杯自酌,女坐媪后。媪问工姓氏里居并其家事,工一一告之。媪曰:“小郎尚未娶耶?”工曰:“然。”女起,目曼视工,遂入里室。媪曰:“我某姓老孀也,止一女,未有婿家。小郎若肯赘我,尽半子职,你终身薄粥,可不劳咄嗟也。”工曰:“蒙姥姥不嫌,实所厚感。但我无一钱,归告兄嫂,为我一番打算。”媪笑曰:“吾为尔室家,以攸宁尔,岂于尔顶上加愁帽耶!”
媪看檐前雪狂正盛,天又向暮,曰:“小郎休矣!就今夜完成好事。况大雪漫漫,尔归途亦不为近;且吾家更无悬榻,此诚天作之合。”遂起入内间。半晌,闻母女私语,又哂笑声。
媪持双炬,高烧而出。女随之,被一新纳水红衣。媪令工并立展拜。工捉襟则偌唱不圆,决踵而跽容不俯,草草成礼,媪受两拜。女入室,即持酒果罗案上,虽无胹熊炮鳖之精,而一蔬一饭,皆非工在家时所常得而属餍者。饭毕,与女入内,相得最欢。
先是,工兄归待弟,晚不至,霙霰愈重,出村遥盼。初以为遇相识邀饮,及深更不见还,其嫂曰:“小叔最诚愿,非东家吃饭,西家便宿者。不归,令人悬悬!”早起,兄寻径登崄,四访无踪。惟有乱石坎坷,与寒光掩映于深岩溜磴之间。其兄手足颇笃,痛哭而返。累日访觅,不得音耗。觅帖招字,几遍城乡。
逾年夏,兄又至崄开石。见一洞,洞外石上一人,枕皮囊卧。逼视之,即其弟,呼而起。见兄仓皇,复欲入洞,兄曳归家。问其故,遂告前事,云已娶室数月。兄嫂以为怪。后其兄入山,不令弟同往,恐再为妖物摄去故也。
一日,工立门外,遥见一妇戴纱罩,著新衣,骑一驴,丁丁入村。至工门首,勒辔揭罩。工视之,其妻也,遂掖妇下。入内拜见嫂,即呼以嫂;兄归,拜见兄,即呼以兄。兄嫂见其面庞端正,言语安详,衣服整洁,心性柔和,大喜曰:“是好妯娌,断不至离间我兄弟者。借使其妖,不犹愈于人乎!”遂安之。除屋一间,令与弟居。数日后,即与嫂同操井舂,辛苦不辞。三年,一切起居饮食,以及燕私动静,无一毫与人异。
是年秋,忽有老佣持一信,牵一驴来。妇拆阅,捶胸大痛,几不欲生。工与兄嫂检视其书,皆目不识一丁字。问之,始知其母讣音。妇匆匆裹头,脱其花鞋,呼夫偕往。兄恐弟去而不返,乃支吾曰:“弟妇奔丧,宜先去。弟随后从容备冥资来也。”妇不及致辞,出门跨蹇,犹含泪低语其夫曰:“起身仓卒,床头脱舄当收之,毋令人拾去也。”于是老佣挥鞭,如飞而杳,自此寂然。
工后思妇綦切,每置祭榼入山,迷津难问,洞口常封。临风高呼,迄无应声而出者。工至今翻其零膏剩粉,未尝不泫然流涕,伤其忍去之若是恝也!
(此是一幅李营邱白描雪景图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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