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众人围住道士,夫人跪在地下苦求,道士道:“太太请起。”夫人道:“老爷,你不救我媳妇,我就跪穿此地。”道士道:“太夫人,且听山人一言。令媳忠孝两全,节义兼备,如今功成名遂,正宜及早回头。”夫人道:“花枝般一个孩子,正好过呢。你老爷说的,不过王母娘娘那里要人,求你老爷施点法力,将我去替他,好不好呢?我是自己愿意,断无后悔就是了。”
道士道:“太夫人虽然有福,却非瑶池会上人。”夫人道:“我知道,是嫌我老了,瑶池上没有个有年纪的人,我就将我几个女儿,听凭拣一个,使得使不得?”道士只管摇头。夫人伏在地下痛哭,文卿、松筠等都来跪恳。道士忽然指手道:“太夫人请看,那边王母已到,何不求他?”
夫人等回头一看,道士不见了,众人大惊,只得站起身来,都知道宝珠万无生理。且说宝珠经过一番点悟,心地光明,后果前因,俱皆明白,一悲一喜,喜的是仍登仙果,悲的是不舍众人。听见道士说情根不断,就要堕落,只得将心性镇定,不敢过于感伤。
到了晚间,请松夫人坐在床边,一把拉住手,哽哽咽咽的道:“自从爹爹死后,姐姐和我支持家务,接续书香,领着两个兄弟成人。如今幸喜正好得了官,娘正好安享,我就死也闭了眼睛。娘是年老的人,切不可为我伤心,有损身体,那时更增我的罪过。”夫人哭得泪人一般,一句话答不出口,只把宝珠的手捏得好紧的,挣了好一会,说了一句道:“我娘儿两个,一搭儿去!”说得也不甚清楚。
宝珠道:“我知道娘还有后福享呢。我此刻各事都还放心,但丢不下这些亲人。我死之后,你第一要保重些。”夫人寸肠万断,竟支持不住,一个头晕,望后便倒,紫云等忙上来扶住。许夫人道:“请了亲母下来罢。”松筠帮着,硬扶出了镜屏,夫人那里肯走?抱住镜屏痛哭。宝珠秋波一转,遍视众人,叫道:“大姐姐,你怎么不理我?”
宝林忙走上来,宝珠执着手,叫他坐下道:“大姐姐,我姊妹两个最好,谁知今日同你分手。”宝林眼泪就似断线珍珠一般,宝珠也流了一回泪,就拭去泪痕道:“大姐姐,你我相见不远,不必伤悲。妹子是瑶台上兰花仙史,姐姐是紫兰宫捧剑仙姬,我两个在天上好结为姊妹,时常相约会去游戏,因为误了差使,谪降人间,仍为姐妹,判了二十九年。妹子平南这一遭,杀戮过重,减寿十年,姐姐归期,尚在十年之后,妹子当早在紫兰宫相待也。”
宝林哭道:“妹妹,我也离你不开,你何不此刻就带了我去?我姊妹也有个伴儿!你如今单留下我来,教我也当不起这个伤心。”宝珠道:“事有前定,姐姐不必痴呆。娘年纪已高,全要姐姐侍奉,就是两个兄弟,还要姐姐拘管。”宝林道:“这些事你都放心,但你撇下我们这些人来,还有个什么生趣?不如带了我们去好。不然,我就急也要急死。”宝珠叹道:“事已如此,夫复何言!姐姐达人,还宜宽解。”
姊妹两个拉着手,大哭一场,宝珠喘息一会,又吐了两口血,见松筠站在床前拭泪,宝珠道:“筠儿!”松筠、松蕃两个忙走过来,垂手而立。宝珠道:“我死之后,你弟兄要听娘同姐姐的教训。筠儿的性气,过于刚强,恐是取祸之道,以后宜收敛为佳。”
二人跪下来,以头触着床沿,痛哭道:“我家亏的那个,功名富贵何处来的,我两个虽不知好歹,也不敢负义忘恩!姐姐教诲之言,敢不铭诸肺腑?但姐姐恩德,兄弟们一点没有报答,未免抱恨终天耳!”宝珠道:“但愿你们尽心报国,竭力事亲,体恤军兵,遵我当年的旧制。处分家务,不改姐姐成规。我死后有知,亦当含笑。”
二人匍匐在地,血泪交流。宝珠吩咐起去,文卿拉了弟兄起来,走出外间,二人抚心顿足,放声大哭,松筠几乎碰死,幸喜松勇知道宝珠病重,赶了回来,却好也在堂前,才抱住松筠,不然别人也制他不住。宝珠又请了许夫人坐下道:“我的亲娘,你白痛了我一场!”夫人哭道:“亲儿,你好忍心呀!你丢下娘来,谁是我个知心合意的人?我一刻也过不下去。我的亲儿,你也要可怜我才是。”
宝珠道:“娘也为我操心够了,再不能为我伤心。”夫人道:“亲儿,我随着你去,料想你有个长短,我也不得活,我前生今世,作了多少罪孽,今日教我过这种伤心的日子!我的天爷爷,你倒是早些拿了我去的好。”宝珠道:“太太福寿正长,不可痴心太过,我此刻只有两件事,很不放心。”
夫人道:“孩子,你有甚心事,只管说出来,娘都依你。”宝珠道:“一件是撇不下太太,恐怕太太为我感伤,有损身体。”夫人抱住大哭道:“亲儿,你这不是和我讲话,是拿刀子割我的心肝!”宝珠摇摇头,夫人道:“还有什么,你尽管讲。”
宝珠道:“二则我舍不得紫云,这孩子事我最久,同我很合得来,如今撇下他来,有许多的愁思。他如今已有四个月身孕,还求太太照应他,就有甚不好之处,求太太看我的面子,不必计较他,他如若有福,生个男孩子,就请太太抬举他一点,我虽死也瞑目的了。他虽出自小家,身家也还清白,他父亲在日,曾做过宛平知县。因为父亲死后,继母不容,将他卖了出来,我老爷见他端庄凝重,故以重价赎之,同我相处十余年,十分信他得过,方敢替他请命,务求太太格外的垂青。”
夫人道:“孩子,你的话我理会得,你只管放心,有我作主就是了。”宝珠点头道:“紫云呢?还不过来谢谢太太。”紫云走上来,对夫人磕了个头,又对宝珠磕头,竟站不起来,痛哭在地。宝珠叫丫鬟扶他床上坐了,道:“姐姐,我同你相处十数年,一天没有离过,谁知今日丢下你来。你各事要小心些,比不得有我在庇护着。你姑老爷性子,你是知道的,讨了没意思,我死后心也不安。”
紫云忙跪下道:“小姐说那里话来,别说小姐还可以望好,就万一有个不吉,紫云在世伺候小姐,死后也是追随小姐,这话在家就同姐姐讲过的。”宝珠道:“胡说!你已有了四个月身孕,我将你重托太太,你尽管安心去过,我看你日后倒可享点子福呢。”紫云道:“小姐也知道紫云的性格,我难道是个贪利忘义的人吗?任他富贵荣华,也不在紫云心上。紫云只知道有个小姐,除外无人。”
宝珠怒道:“你敢逆我吗?你要这样,我不但不喜欢,反要怪你,你就死也赶我不上。”紫云道:“小姐说得是,但紫云不愿过了,情愿将条性命报答小姐。”宝珠拍床大恨,宝林在旁低低的道:“紫云,你引他着急罢。”紫云哽咽道:“小姐别急,小姐吩咐就是了。”宝珠道:“好姐姐,这才是。你身子要紧,去歇息罢。”
紫云出了玻璃屏,宝珠又同生母痛哭一场。又庵、红鸾来,吩咐了几句,他夫妻感宝珠的恩德,竟痛不欲生。宝珠对众人道:“我的银妹妹呢?”绿云道:“才回去。”宝珠道:“去了?明天还可见呢,我也要定定神了。”
众人知他要同文卿讲话,都走了出去。文卿伏在枕上哭道:“妹妹,你怎么就舍得我?”宝珠垂泪道:“咳,我又如何舍得你?”文卿道:“你既舍我不得,为何又舍我而去?”宝珠道:“死别生离,关乎定数,你这话未免不达。但我两人的姻缘,原非容易,由朋友而成夫妇,其中也经了多少风波。如今正好安享,谁知天命又终,命也数也,人何尤焉!”
文卿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哭道:“你说到当日,教我格外的难受,我好容易才识破了你,成就好事,提起来如在目前。”宝珠道:“你到今日,还不明白,你就真识破我了,我阅人甚多,都是行云流水,过眼皆空,谁知见了你,就十分留情,这也是情恨未除,茧丝自缚,此中都有前因。我如今想起来,倒害了你。”文卿道:“你我相处半年,不知受我多少呕气,就是前天那件事,我如何对得你住?想起来,我就抱恨。你再有个长短,不教我抱恨终天么?”
宝珠道:“死生有命,原不由人,已过的事,还讲他做什么?我也不甚怪你。但我死后,你同别人不可如此,未必个个人都能象我,那时伤了夫妻的和气,还教太太不安。还有一件,我两个兄弟,很不是个东西,你总念我的前情,不必和他深较。至于紫云,是格外拜托的了。”
文卿只是点头,心里好不难受,相抱大哭。却值许公着人来唤文卿,宝珠喘嘘嘘的道:“我就和你谈到后日,也谈不完,我也真要静养了,夜里我们再谈。”文卿哭了出去,到了上房,父子商议要上个本章,先奏明了,免得后来讲话。
十三日一早,上了本,皇上知他这病因平南劳苦而起,心里着实惋惜,随即差了两名太医,前去看视,又赐了多少参苓。太医来诊过脉,只是摇头,方子都没有开,就复旨去了。且说紫云坐在套间里,饮食不进,哭泣不休。绿云道:“呆子,小姐的病,料想你替他不得,又有身孕,必须保重为佳。”紫云道:“绿妹妹,你听我讲。我们抛撇亲人,卖到人家做个使女,遇到这个恩主,千般体恤,万种爱怜,食则同器,寝则同床,十余年推食解衣,恩情备至,我们福享尽了,若遇见那种暴戾主人,非打即骂,不然就呼来喝去,受无限的波查。如今我们到这边来,就是个榜样,可显出高低来了。偏偏教他得了这个病症,看来难以收功,我等落在他人手中,还比得小姐吗?后来的日子,就不可深问了!”
说到此处,绿云也就哭了,道:“想到小姐的好处,谁不伤心?又何在乎你一个?”紫云道:“岂不闻豫让众人国士之论乎?”绿云道:“我们晚间敬一炉香,哀告天地,愿减我等寿数,保佑小姐,或者诚能格天,也未可定。”紫云点头应允。到了二更以后,绿云、红玉就在套房天井里设了香案,三人默默祷告。站起身来,只见紫云进去取了一只银碗,身上拨出明晃晃的一把佩刀,双眸含泪,伸出一只云白粉腻的玉腕,一口咬定,一刀割下一块来,放在碗中,鲜血淋漓,流个不止。
紫云疼痛难熬,倒在地下。绿云抓了些香灰,替他掩上,红玉取块手帕扎好。紫云勉强起来,赶忙用参汤煎好,亲自捧到床前。宝珠已不能下咽,忽闻一阵异香,不觉吃了下去,就昏然睡去,从此血竟一口不吐了。两位夫人、文卿、紫云,坐在房中,静悄悄的,其余众人,只在外伺候。
约有三更,忽听宝珠哭道:“爹爹,你撇得我好苦呀!”又哭道:“我的命就送在你手里,我到这般光景,你还不肯饶我么?我的亲哥,你竟如此心狠,全没有一点夫妻之情!”文卿听见,犹如万箭攒心,不觉失声一哭!松夫人道:“他讲些什么?”许夫人道:“亲母,他此刻是信口胡言,还有个什么头绪?”
松夫人到床前叫了两声亲儿,宝珠睁开二目道:“我害怕呢!”许夫人忙说道:“我的好孩子别怕,娘在这里。”宝珠道:“唤了松勇、筠儿进来。”夫人道:“干什么?”宝珠道:“我眼里瞧见无数断头缺足的人,同我要命呢,房里都塞满了。”夫人毛骨悚然道:“孩子你定定神,没有这事。”宝珠道:“你们不瞧见么?是邱廉领来的。我最怕呐信阿那利害样儿,脑袋提在手里,好不怕人。”
夫人只得叫了松勇、松筠进来。宝珠道:“都走出去了,站在窗外呢。替我把玻璃上幔子放下来。”说也奇怪,众人竟闻见一股血腥,随风而至。及至松勇等才走出去,又听宝珠叱喝道:“本帅令重如山,看尔身轻似叶,辄敢如此无礼,乱我军规,擅闯辕门,该当何罪?况尔身为首逆,法所必诛,本帅利剑新磨,正好饱尔的颈血!”
停一会,又道:“奴才,你生既无能,死犹为厉,本帅岂惧尔乎?本帅奉命征蛮,杀人如草,卧征鞍于马上,饮战血于刀头,华夷之人,闻风知畏,尔不过帐下一名小卒,而敢如此狂为耶!中军即将他手中脑袋,号令辕门!”松筠忙走上来,叫了两声道:“姐姐,姐姐,别害怕,兄弟在此。”宝珠倦眼微开道:“吓杀我也!呐信阿这个奴才,竟将脑袋提起来掷我,不亏你来,几乎遭他毒手。”松筠道:“姐姐安心,有兄弟在,这些断头的奴才,怕他做甚?”宝珠点点头儿。
松筠对文卿道:“姐姐那支宝剑呢?在苗疆杀人无数,何不挂在床头上,辟辟邪气?”文卿忙教人到内房,连上方剑一齐取来,挂在玻璃屏上。可煞作怪,才挂上去,就哴哴的啸将起来。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文分解。